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戴上手套擦泪:03分离 作者:乔纳斯·嘉德尔 内容简介 大卫深得上帝的垂爱,当他成为以色列国王后,战胜了摩押人。 他将所有的战俘五花大绑固定在地上,随后命人取来绳子,进行测量:身长一绳的人得以被赦免,两绳的则必须被处死。 噢,上帝是如此钟爱大卫王。 他仔细测量那些被打败、沦为阶下囚、躺在地上的摩押人。 用一条绳子决定哪些人大限已到,生命即将结束。 1 大卫深得上帝的垂爱,当他成为以色列国王后,战胜了摩押人。 他将所有的战俘五花大绑固定在地上,随后命人取来绳子,进行测量:身长一绳的人得以被赦免,两绳的则必须被处死。 噢,上帝是如此钟爱大卫王。 他仔细测量那些被打败、沦为阶下囚、躺在地上的摩押人。 用一条绳子决定哪些人大限已到,生命即将结束。 用一条绳子决定哪些人可以继续苟活于世。 你的,我的,所有人的命运都决定好了。 没有人知道自己生命的长短。 假如我们能事先知道自己生命有限、来日无多,人生或许会过得更好、更充实、更有意义。 但我们只是躺在地上。 命运之绳已然展开。 2 从小他就知道,除了乘坐改装式拖拉机在中央街上来回穿梭以外,生命就像万花筒,还有很多值得探索的有趣事物。 对他来说,汉玛滩有什么呢? 每年,学校总会安排一次郊游,大家搭着校车到死谷(1)进行校外教学。虽然是年度例行公事,至少还能逃离学校片刻,出外透透气。 死谷曾经是条瀑布,河水从岩壁与石块间奔流而过。数百年前,汉玛滩所在地原是一片河床,但早在18世纪时,这里的居民竟然就已能使河川改道,将河水彻底抽干,真是不可思议! 这就是一年一度的校外教学内容。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活动吗? 每学期,全班至少还会去一次位于耶姆特兰省斯图甘市的公共澡堂,不过这项活动的象征性质远大于实质意义——大家到澡堂还泡不到一小时就得走了,再泡下去,就没法在当天赶回学校了。 他对汉玛滩的回忆大概就这么多了。 然而在班特成长的六七十年代,大家对这座小镇的未来还是充满憧憬与期望。 所有人都同意,这里的美景真是得天独厚,大家总是希望这里能够成为度假胜地。 此外,这里可是重大国际滑雪运动赛事的主办地,有自己的观光经办处,浑然天成的滑雪坡道,还有全世界最棒的雪橇滑坡,他们甚至以“瑞典的科尔蒂那”(2)自诩。 但问题是,汉玛滩孤零零地被困在因达尔河谷中央,离松兹瓦尔有17公里,离厄斯特松德还有16公里远。 说得更直接点,这里就是荒山野岭,什么都没有。空有死谷这座顶级名胜与滑雪竞技场,要说服观光客千里迢迢专程赶到此地可不容易。 如果有人问班特,汉玛滩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他会直接说:“汉玛滩是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不值一去。” 这种地方留不住年轻人的,就算风光再旖旎也没有用。 没有人能够否认,汉玛滩的自然美景好得令人艳羡,整个小镇坐落在峡谷底部,汉玛瀑布水力发电厂就位于此地。河的一边是波园庄,还有镇上硕果仅存的新旧两座教堂,往上游处就是坐拥肥沃良田的库斯塔社区。 整个汉玛滩,只有一条路勉强称得上是道路,就是中央街。 中央街上有家养老院,班特的妈妈就在这里上班。街上还有商店、理发店、银行,小镇上应有的基本民生设施,全都在这儿了。 那么,汉玛滩的孩子长大成人以后要做什么?如果班特当初没有远走高飞,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整个汉玛滩最重要的产业活动不外乎滑雪和打猎,就连摘野草莓还得看季节。平常在中央街上开开改装式拖拉机或电动脚踏车,从一头的烧烤店开到另一头的“市中心”;市中心只有一栋设有电影院和舞厅的建筑,也没什么好逛的。 小镇里勉强称得上景点的还有传奇拓荒者——“狂人”马格努斯·胡斯(3)的雕像,雕像底下还有一座小喷泉。 除了这些,汉玛滩还有什么? 从小到大,班特一直很清楚,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个穷乡僻壤,一定会的! 甚至从中学开始,他就不耐烦地倒数着日子。他每天都在数,拿不定主意要用年还是学期当作单位。二选一,三年或六个学期。最后,他选择每学期倒数一次,这样每半年就可以删去一个学期,次数比较频繁,感觉也比较好。 在汉玛滩长大的孩子们别无选择,他们必须到厄斯特松德读高中。虽然IKEA位于松兹瓦尔,但对他们来说,厄斯特松德就是全世界,而且还要搭乘邮局公务车才能抵达这个“极乐世界”。 当地公家单位会主动替外地学生安排宿舍,班特的宿舍别名叫作“雌鹿”,室友正是他最要好的童年玩伴汤玛斯,两人一起就读瓦伦汀高中两年制的社会组。不管怎么说,两人确实接过吻,他总该算是班特的第一任男友吧? 厄斯特松德在班特年轻稚嫩的心中的确称得上是极乐世界,但这还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从高一秋季开学没多久,就清楚地了解到这一点。 他想去别的地方,想去邮务车到不了的地方。 他渴望被发现。 他也真的被发现了。对,就这样被发现了。 像一块先前完全不存在却突然出现的新大陆那样被发现了。 某天下午,课间休息时间,他和汤玛斯坐在卫德曼咖啡厅读书,恶补着等一下就要考的历史测验。这时,有个男子走到他们面前,他告诉班特他是一位导演,正在拍一部新电影,需要有潜力的年轻演员。班特的条件实在好得不得了,犹如囊中之锥,让人无法不注意到他的存在。他问班特是否愿意参加试镜。 这名男子的问题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班特竟然一点都不惊讶。 当这名陌生男子走进咖啡厅,来到他和同学面前时,他就知道自己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他的生命就在这一刻焕然一新。他会一辈子记得这一刻。 陌生男子手中握着一把钥匙,让班特有机会离开鸟不拉屎的汉玛滩与厄斯特松德,就此远走高飞,和童年一刀两断。 班特毫不迟疑。 (1)D?da fallet,位于瑞典中西部汉玛滩与毕斯普园(Bispg?rden)之间的瀑布遗址,接近今日的因达尔河谷(Indals?lven)。 (2)Cortina d'Ampezzo,位于意大利北部的滑雪胜地,是1956年冬季奥运会主办地。 (3)Magnus Huss(1755—1797),人称“狂人胡斯”,于1796年将因达尔河谷瀑布夷为平地的拓荒者。现今汉玛滩市中心立有他的雕像,以纪念其事迹。 3 6月进入尾声,紫丁香已经盛开。有时就是这样,夏天来得早,天气热得快,花儿不只开得快,还开得异常浓密,简直是怒放。 不知为何,今年的夏日来去匆匆,将光与热一瞬间烧尽就离开了。仲夏节还没到,紫丁香丛就只剩干枯黄褐的小树枝。山丘上教堂前,散落一地的花瓣,仿佛五彩碎纸,正在凭吊一场已逝的宴席。 教堂里,通往主礼拜堂的走道尽头,摆着一副浅色木制棺材,上面插着一朵玫瑰。 棺材正面的镜框里,是一位年轻人的遗照。他异常俊美的脸庞,挂着深邃迷人的微笑,是个人见人爱的美男子。 美丽的外貌,精湛的才华,无可限量的前途,最后却像天际流星,倏忽即逝。 棺材旁边有一座铁制烛台,孤独的烛焰在风中摇曳。 整副棺材除了那朵玫瑰花之外,没有任何装饰或点缀。 一切仿佛都是未完成品。一切都是残缺的,仿佛还有什么正在加工,正在酝酿。 教堂大门敞开,人们从四面八方,或三五成群,或单独走上前来。 天气相当美好。这样的天气更适合放暑假前的结业式,或是夏季户外婚礼。但是身穿墨色西装的司仪站在石阶上,神色凝重地发着流程表,走进教堂的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样悲怆、苍凉,仿佛冻结——然而外头正是灿烂温暖的6月天,这一切真是太不协调了。 前来的大多是年轻人,死者本人也才二十出头,他的人生才刚开始发光,他正要向全世界证明自己…… 这座小巧的黄褐色木造教堂,从外观上看,它像一座乡下的教堂。据说这还是故意设计的,这样才不会把人吓跑。 20世纪初的时候,大批穷困的民众从乡下涌入首都,只为谋得一份工作,图个温饱。他们需要能够提供精神慰藉、让他们倾听上帝箴言、接受圣餐礼的地方。位于1公里外的卡特琳娜教堂有着宏伟的雕刻,真材实料的大理石礼拜堂,反而显得太崇高、太肃穆了,不适合这些刚到城里的草根民众。 相反地,这座圣灵教堂就显得平易近人。 悦塔街南端的圣灵园中有一座隆起的小山丘,四周绿意盎然,圣灵教堂就位于此地,对所有人伸出欢迎的双臂。拼木地板,墙壁上简单的挂画,宽阔的窗户透进更多光线,教堂里的一切显得非常朴实无华,散发出一种友善、平易近人的氛围。 尽管如此,大家进入教堂后,朝入口右边那间小到不能再小的接待室望过去,仍然看到有一家人面带惊恐、惶惶不安地坐着。 他们大老远地专程从汉玛滩坐火车赶到斯德哥尔摩。这段时间,他们在城里遇到的人都相当友善。 当年在厄斯特松德咖啡厅发掘班特的导演非常大方,让他们免费住在自己位于南岛区的雅致木屋,他自己则花钱住旅馆。 班特曾在表演艺术学院待了三年,校长特地接待他们,促膝长谈,对班特的表现与才华赞誉有加。他再三表示惋惜:这真是文艺界莫大的损失! 班特就这样走了,这真是文艺界莫大的损失。 校长还特地给他们看全国各大报纸对当年毕业公演的评论剪报以及表演的精彩片段。当时每一家报纸、每一家新闻社都专文报道过班特。 他直接将所有剪报送给那一家人。那位母亲会把这些剪报,还有爱子早年参与演出的电视影集报道,用文件夹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只为纪念那如流星般耀眼却短暂的成就。 离开学校时,他们遇见一位全国知名的演员。这位演员一知道他们的身份,便紧握住他们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他再三告诉那位母亲,她的儿子真是百年一见的人才,他多么希望能够与班特共事!他语带哽咽,直说班特的死真是无法弥补的损失,说到最后几近泣不成声…… 这时,大家再也忍受不住,终于痛哭失声。 所有人就这样站在表演艺术学院入口台阶上哭泣。 他们和这些导演、演员、校长素不相识,而他们竟为了班特的死感到如此悲痛! 即使万般绝望,这家人还是为自己杰出的儿子感到骄傲。 进入表演艺术学院就读,一直是班特最大的梦想;在他有限的今生里,他也确实在斯德哥尔摩功成名就,发光散热,将整个城市纳入自己的地盘。最后他们决定,就在这座位于表演艺术学院旁边的教堂为班特举行葬礼。 真正关心、疼爱班特的人都住在斯德哥尔摩,在这里为他举行葬礼,也算是某种落叶归根吧。 家人之间心照不宣:要是让班特自己选择,他一定宁愿被埋葬在斯德哥尔摩。 所以,他们现在才会惊慌地坐在小小的前厅内。教堂被前来凭吊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从礼拜堂内传来的交谈耳语,全被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班特真是不世出的天才,他的死真是天妒英才,是艺术界永难弥补的损失…… 他们身穿黑衣,六神无主地等待着牧师的指示。厅内早已坐满他们不认识的人,包括剧院人员、演员、艺术家,这些人想必都彼此认识。 班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集妈妈与两位兄姐的宠爱于一身。他是全家人心中永远的小宝贝,为了一圆星梦而来到斯德哥尔摩。 大姐用手臂搀扶母亲;刚服用过镇静剂的母亲冷漠、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过去这几个星期,她悲愤交加,几乎都要把指甲给咬碎了,她的手指又红又肿,甚至开始发炎。她哭了又哭,眼睛下方的皮肤红肿,好似鳞片一般随时会剥落。 门开了,大哥蹑手蹑脚溜了进来,用最轻柔的声音告诉姐姐与母亲,厅堂里面已经座无虚席。全家人只能从绝望中寻找这样的慰藉:他们的小班特只身一人在斯德哥尔摩闯荡,竟然有这么多人喜欢他!这绝对让人感到欣慰。 “他真的很棒。”母亲一再耳语,紧握住女儿的手,试着从她的眼睛里寻求同意。 女儿的眼眶泛着泪水,点头表示同意。 “没有比他更善良、更好的人了……” 一阵礼貌谨慎的敲门声之后,牧师走了进来,告诉他们葬礼即将开始。 如果家人已经准备好了,典礼就可以开始了。 准备好了? 他们怎么可能“准备好了”? 从来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道理,这不只违反自然法则,更违反一切。 是的,违反一切!更何况是她年纪最小、最讨人喜爱、像阳光一样灿烂的儿子! 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母亲还是站起身来,一起身便感到重心不稳,简直像是在空中盘旋。她一边木然地朝牧师点点头,一边用纸巾继续擦拭泪水。 准备好了吗?不能再拖了。 她仍旧无助地望着自己的孩子,仿佛指望他们告诉她该怎么做。 女儿紧张地咬着指甲,手指的表皮出现一道裂口,鲜血迸流而出。她局促不安地拿起擤过多次鼻涕、已经皱巴巴的手帕,压住流血的手指头,同时不耐烦地起身。 天杀的,赶快送我们上绞刑台,赶快完事吧,别再拖了! 牧师问他们是否已经“准备好”时,班特的大哥觉得自己全身好似冻结了一般。他多想放声尖叫,多想让时间的脚步停下,使一切恢复从前的样子。他更想痛揍牧师一顿,将她碎尸万段! 但这都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咬牙切齿,咬到下颌几乎碎裂,却依旧无能为力。 “我们走吧。”他低声对母亲说。当他一站起身来,整个世界仿佛跟着瓦解。 这一切实在过于光怪陆离,叫人无法理解,无法相信。 这时,教堂钟声响起。 两位子女一左一右陪着母亲,搀扶她进入大礼拜堂。 所有参加葬礼的来宾几乎同时转过身,站起来,几百双眼睛同时盯着这家人。他们完全不认识这些来宾,这些人都是功成名就的社会人士,穿得光鲜亮丽,家中想必也没有早逝的子女或弟妹。他们看见其中许多来宾已经哭泣过一阵子,他们可以感受到对方的真情流露,真心哀悼他们逝去的至亲至爱。 所有人都对这家人尊敬不已,却对发生的一切同样无能为力;他们仿佛全遇上了海难,没有救生圈,举目所及但见一片汪洋,看不见陆地。 母亲突然想道:天哪,竟然来了这么多人!她的小班特要是地下有知,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他是这么受大家的喜爱,整个教堂的大礼拜厅座无虚席。 她转身一瞧,发现前面那副棺材被高举着、竖立着,张牙舞爪,像是在威胁她。 她完全无法理解。 完全无法理解! 谁躺在棺材里?她不知道是谁躺在棺材里!一定是误会,一定是有人搞错了!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抗拒,她不想接近祭坛上的棺材,她就是不想! 她的两个子女必须推着她前进。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们竟然紧紧抓住她,一步一步强迫她接近那具可怕的棺材。她只想放声尖叫,奋力挣脱,又撕又抓。 从她的口中传出一声悲鸣,可怕的是,这声音竟然不是她的。她嘴里有一个声音,一而再,再而三地叫着: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 4 那是班特初次抵达斯德哥尔摩时的事了。 那位邀他试镜的大导演带着他,来到斯德哥尔摩市剧场。 在此之前,他从没进过剧场。唯一一次看戏的经验,是国家剧团来到汉玛滩,在体育馆进行公演。 舞台就在他的眼前。 低垂的帘幕,好似在隐藏、保护某个重大的秘密。 一开始他还天真地认为,偌大的观众席绝对不会坐满的。戏即将开演,还有好几排座位空着呢。 随后,观众鱼贯而入,在位子上坐定。他出神地四下张望,即使跟其他人一样只是观众,无须上台表演,他还是感到莫名的紧张。 就在这时,仿佛某种奇迹发生,人潮瞬间蜂拥而入,灯光即将转暗之际,观众席上已经座无虚席。班特紧张地探头探脑,举目所见的每一个观众都定神地瞧着舞台,等待着即将开始的演出。 他会永远记得,自己的生命就从这一刻起截然不同。他与剧场邂逅的这个晚上,就是他生命的转折点。 帷幕悄悄被拉开。空旷的舞台简直一望无际。一位女演员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舞台中央,定定地瞧着班特。她对着他说话,每一字每一句,都连续贯穿他稚嫩尚未成熟的心灵。 “黎明时,总会有那么一刻, “你可以直视阳光而不被光线刺伤; “一望无际的水畔,一只巨眼缓缓睁开, “泛着微弱、近乎友善的光, “那是透视生命的一瞥, “你无须担心,更无须畏惧……” 班特屏息凝神,炽热的心竟就这样停在那一刻,连跳都不敢跳一下。 他会一次又一次重新审视这段表演。他会热切地等待帷幕重新揭起,那位孤单的女演员重新对着他说话。 他很快就将这段开场白背得滚瓜烂熟,狂热地与台上的女演员玩起对口形游戏。 “那么一刻…… “透视生命的一瞥…… “更无须畏惧……” 不要怕。不要畏惧。 多么伟大、多么简单却又多么动人的承诺! 他的心彻底地被震撼了。 随后,一位年轻的男演员站在舞台上,身穿精心剪裁的戏服,布料下结实的肌肉清晰可辨。他侧着脸,站立着,孑然一身站在光束之下,眼神望着暗处,带着几许渴望、几许悲伤,仿佛在追寻什么。 “黎明之际,一切如常, “直到生命中最后一个早上, “对叛逃者而言,这真是美好的一天……” 班特身处漆黑之中,不住地喘息;舞台上那位年轻的男演员,俊秀的脸庞,不可抑制的悲痛,多么不愿接受眼前的现实,只想努力找寻另外一片天地,明明已经做出决定,却又踌躇不前,怯于行动,那种矛盾…… 男演员再次开口时,班特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从他的嘴里流泻而出。这时,班特做出了两个改变他命运的重大决定。 他要成为演员。他更要不计一切代价在斯德哥尔摩闯出名堂。 “清朗、无星的夜空, “对叛逃者而言,这真是美好的一天……” 拍片结束后,班特没有回到汉玛滩的家,更没有回到厄斯特松德的高中继续就读,而是直接搬进这位导演家。导演不只有识人之明,更懂得栽培人才,身边总围绕着许多长相俊美、有潜力的年轻人。导演向瑞典职训局申请补助,支付班特薪水,让他成为自己的私人助理。 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后,班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冲到剧场,然后在表演结束后,站在离出口不远的人行道上,偷偷观察演员们。刚才站在镁光灯下的演员,现在全都卸了妆、换上便服,尽管如此,他们的身上仿佛依旧散发着光芒,遮也遮不住,他们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班特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了。 他最喜欢在演员们毫无防备时偷偷观察他们。他总爱站在阴影下,当几个演员同时走出戏院时,竖起耳朵聆听他们交谈。有时他甚至会刻意跟踪其中几个人,蹑手蹑脚,不发出任何声音,一颗心既焦虑又狂喜地跳动着。他尽可能地贴近这些人,几乎想附身在他们身上。 他开始光顾一家位于皇家剧院旁边名叫“格兰特小栈”的酒吧。与其说是酒吧,其实更像赌窟或下流的娱乐场所;酒馆里的装潢真是极尽怪异之能事,即使位于闹区,里面总是空荡荡的,只有皇家剧院的年轻演员会光顾这里,像拉克·马格努斯、尤汉·贺登堡、劳夫·史库伦德与彼得·史托摩尔等人。 这些人就是班特想要“瞻仰”的对象。 他就坐在酒吧里,离这些名演员只有一桌之隔。这真是太不真实了。 当皇家剧院推出年度大戏《阶级敌人》之后,这些年轻演员顿时成为媒体焦点。初演安排在较小的剧场,随后开始在大型剧场连续上演,尽管如此,每次演出的预售票一推出,还是被一扫而空。 演出佳评如潮,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演员顿时获得大众的崇拜与景仰,宛如天神下凡!只有当他们在演完戏后,坐在酒吧里小酌一杯,才比较像凡人。 就像魔术一般。 总有一天,他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5 班特和大导演的“蜜月期”没有持续多久。他们去了一趟纽约,隔年这段亲密关系就告吹了。在纽约期间,班特想尽办法逃离导演的掌握,充分、深度地体验了当地的同性恋文化,简直夜夜笙歌,彻夜狂欢。每当他早上醉醺醺地回到旅馆房间,妒火中烧的大导演就变成了愚蠢的老妈子,直接对班特放话:旅费、食宿、酒钱,还有你这副天杀的臭皮囊,都是老子付的钱,你最好放尊重点! 最后,班特彻底厌倦了。他吼着,叫导演直接下地狱,然后二话不说搬出了旅馆房间。两人直到返回瑞典前才在机场碰面。 导演对班特说,回瑞典以后马上从他家滚出去。 班特非但没有夹着尾巴、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回汉玛滩妈妈的怀抱,反而变本加厉,直接杀到中央车站破落的特种行业地段,在克拉拉教堂北街一带瞎混。那里有一堆老家伙,一边开车一圈又一圈地绕,一边挑选秀色可餐的年轻人搭讪,只要是一拍即合的立刻上车载走。 来自耶姆特兰省、笨手笨脚的青涩少年班特,摇身一变成了“汤玛斯”,在这条遍布黄色书报摊与娘炮的大街上,他是有史以来条件最优、也最有自信的! 这就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秀,是他所扮演的第一个角色,而色眯眯的“中年绅士”就是他的第一批观众。 在克拉拉教堂北街混了没几个月,班特的通信录上就多了一堆“中年绅士”。班特随时可以打电话给他们,予取予求,让他在“可供过夜的小屋”借住个几晚,或是帮他缴几晚旅馆的账单;只要悉数照办,这些老男人就可以和班特玩玩。 只要付了账单,他们真的可以想干吗干吗。 一踏上克拉拉教堂北街,班特就有一种回家的自在,感觉一点都不像真实世界,反而像在演电影,而他正是男主角。 摄影机镜头在克拉拉教堂北街转啊转。 凛冽刺骨的寒风中,一个年轻人站在人行道上,一辆车停了下来。年轻人脸上带着令人战栗的冷漠,大大咧咧地晃到车前。 车窗摇下,一个老头探出头来。 两人一阵交谈。 年轻人打开车门,一上车,车子马上驶离。 接到下一个镜头。 两人坐进包厢,老头开口问美少年的芳名。 从班特小学起,他最要好的朋友就是汤玛斯。整个汉玛滩也只有汤玛斯知道,班特是货真价实的同性恋。两人的共同偶像是英国男星大卫·鲍威(1),而大卫·鲍威也是同性恋;两人互相告诉对方,自己就是同性恋。 不管是哪个老头,每次总是这样问:“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的回答千篇一律:“我叫汤玛斯。” 老头再问:“你是哪里人?” 美少男将头伸向前方,眼神穿过挡风玻璃,眯着眼瞧着外面,然后大声说:“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霎时间,灯光全部暗下来。 每次被问到自己是哪里人,班特总会回答: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此话不假。 他感觉自己在回答的一瞬间便从此处诞生。 踏上一处神秘的王国,自己就是神秘的王子,最俊秀、最年轻、最性感的王子! 对17岁的班特来说,克拉拉教堂北街是他的圣坛。他在那里宛如天神下凡,接受众人景仰膜拜。 这些臭男人、老不修,全都是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踩在脚下的贱奴。他们觉得是他们选择了他,事实却是他在选择他们,玩弄他们。 到底是谁在玩弄谁,还很难说呢! 他用力地捏了一下自己的眼皮。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他感到一阵作呕,感到无以名状的耻辱。然而,却空无一物。 他完全认不出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他们自掏腰包请他抽烟喝酒,给他搭出租车、买食物、买衣服的零用钱,然后是更多的酒、更多的香烟,有时甚至直接将大钞塞给他。他对这一切来者不拒。 他们想摆阔,提供他吃喝玩乐,他只是被动接受而已。这样有错吗? 反正,他只是从这些臭老头身上取得他当下需要的东西,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在乎,也不需要在乎。 他的梦想很简单:他渴望被爱,渴望被追求、被崇拜。 万事起头难。对班特而言,这些往事就是一切的开端。 他有一个梦。 总有一天,他要直视生命而不感到畏惧。 (1)David Bowie(1947— ),英国著名流行歌手与音乐家,演艺期间曾尝试各种不同的性向实验。 6 冬天,阴雨绵绵。表演早已结束,但班特不愿回家。 说是回家,不过是借住在克拉拉教堂北街认识的朋友的位于南郊沼社区的家里。 有时,他会借住在另外两位中年男士靠近东矿广场术士街上的公寓。双方谈好:只要班特愿意陪他们,他就可以睡在舒适的客房内。 斯德哥尔摩的夜又黑又暗,无比空虚。所有居民仿佛全从城里撤离,空荡荡的人行道,所有酒吧全关门了,地铁站很快也要跟着关闭了。 赛格尔广场的玻璃雕像一柱擎天,闪动着蓝紫色光芒,直通无星的夜空。美丽,却又阴沉,照亮了周遭的荒芜,一如旋转木马的轮毂,只是周围连一辆马车也没有。 各条大路从圆环恣肆延展,斯维兰路一马当先向前延伸,直通至北关区,好纳入更多的商店街。圆环的另一条主线就是NK百货公司所在的港口街,克拉拉山街则是第三条主线。 克拉拉山街通过中央车站,一路通向国王岛,在抵达火车站前穿越克拉拉教堂。这座教堂的名字正如克拉拉山街与女王街那个交叉路口:克拉拉教堂北街。 斯德哥尔摩的克拉拉教堂北街,足以和哥本哈根的因斯塔街、德国汉堡的瑞柏街相提并论。然而此地已非过去风貌,市政府进行过几次扫荡与整修,决心把藏在这里的牛鬼蛇神清除殆尽。 社会风俗的风向也出现大转弯,政府对成人俱乐部与夜店施加一堆限制,这些限制彻底改变了俱乐部的经营方式,弄到最后,店内只得播放色情录像带,这项新活动尚未在一般家庭中推广开来,但在成人俱乐部里爱好者得以一饱眼福。 入口处的大房间内仍旧摆放了一般书报杂志,这里的最高原则就是保持安静。翻阅着色情杂志的男性脸上夹杂着既贪婪又做作的漠不关心,还有些微的耻辱感。他们寂静无声地在书架间游移,小心谨慎地挪动步伐,大家仿佛事先达成了共识,完全避开眼神的接触。 窗外晴朗的夜空下,只剩无人闻问的人们还在街上游荡。这些人通常其貌不扬,总是形单影只。借着夜色掩护,他们还能假装自己正在赶路。 其实他们根本没在赶路。 没人想要他们。他们无处可去。 他们只是走了又走,一直走,一直走。 他们的相貌丑陋,无人问津。 在这一带、这个圈子里,年轻俊美的班特宛如天神下凡。 他们见到他,就像一群垂涎三尺、吠叫哀嚎的饿狗。 他只需要站在原地不动,他们立刻就将他团团围住。 有时事情的发展会变得很滑稽。有一回,一个满脸胡须的矮小男子不断地从班特面前走过,最后终于忍不住犹豫地靠近班特,开始对他说话。 “嗨。”小个子胡须男说。 “嗨。” “嗯。”小个子胡须男清了清喉咙。 “嗯?”班特应着,却没跟着清喉咙。 小个子胡须男沉默了一下。 “你在干吗?” “我就站在这里,没干吗。你呢?” “在外面晃晃。外面好冷。” “嗯。” “空气好新鲜。”小个子胡须男又说。 班特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忍住不爆笑出来。 两人依着彼此站着,却沉默不发一语。班特将眼神转向他处。 最后还是小个子胡须男开口:“我就住这附近。走吧,我请你喝杯茶。” “好啊。”班特应道。两人一起走着。 …… 最后,班特点着香烟,要求留着胡须的白痴男人出钱叫计程车把他载回家。 回家?哪里是家? 回家,就是回到克拉拉教堂北街。 那里的夜空从来看不见一颗星星。 回到克拉拉教堂北街时,时间已经晚了。街上只剩最后一辆车绕着最后的圈子,人行道上一个人都不剩了。 班特转身离开那里。 他要上哪儿去呢? 他要想办法赶上通往郊区的最后一班地铁,碰碰运气,希望至少其中一位姐妹在家,还是要打电话给术士街的那些老头,还是……跳上这最后一辆逡巡的车,赌赌看对方愿不愿意留宿他?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很快他就要满18岁了。 针对妈妈的质问,他一概以“在快餐店打工”随便应付过去。老妈还会问他,他哪来这么多钱买一堆又新又时髦的衣服。这时他就会说,他是时尚杂志的模特儿,每天对着镜头摆摆姿势,就可以荷包满满。 自从他16岁那次在市立剧场看完戏之后,就再没进过剧场。他依旧躲在剧场出口几米外的阴影下,用仰慕到近乎嫉妒的眼神,偷偷瞧着从剧场离开的演员。 他明白了一件事:他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转折点应该要出现了。应该有大事要发生了。 他不能继续站在外面,像个路人一样痴痴地往里面瞧。 他要想办法进去才行。 7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 “哎呀,你们瞧瞧那个婆娘!怎么还在行希特勒举手礼,难看死了!” “别闹了,她只是抓着手提包,挥挥手而已!” “抱歉啦!她可是用纳粹的手势抓着手提包!我是犹太人,我受够这个老太婆了。混账东西!” 保罗坐在早餐桌前抽着烟,身旁坐着一位秃头男子。那男子穿的T恤胸口上印着“非核家园”的字样。两人之间摆着一份《今日新闻》,摊开来的版面正是国际新闻版。 两人本来正看着报纸,班特一进厨房,他们不约而同抬头望向他。 “好极啦,你终于醒了!”保罗雀跃不已地呱呱叫着,“赛尔波,这位是……老天爷,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你是班特,对吧?” 班特困惑不已,却还是点点头。 “是,我是班特。” “班特,这位是赛尔波!” 两人礼貌地问候对方,保罗则从餐桌前跳起来,帮班特打开电视机。保罗一丝不挂,班特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赛尔波则不住地摇头。 “这就是他的企图,”赛尔波喃喃自语,“所有左派人士都一个劲支持解放运动,保罗就把天体营当成理所当然的了,哧!” “不就是这样吗?”保罗大喊,“不是我在胡扯,这是权力斗争,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啊!” 赛尔波叹了一口气,对班特解释:“保罗总是这样裸体到处乱晃,你最好赶快习惯这一点。” “喏,你们要喝什么?小种茶、甜瓜茶还是茉莉花茶?” 保罗打开橱柜,清点里面还剩多少茶包。 “我从来没喝过甜瓜茶,”班特边说边找了张椅子坐下,“就尝尝看吧!” “对了,我们刚刚在聊英国的撒切尔夫人。”赛尔波怕班特刚进来,不知道他们正在聊什么,好心告诉他。他边说边举起国际新闻版,上头正是英国新首相的照片。乍看之下,照片上这位玛格丽特·撒切尔正高举右手行着纳粹军礼,不过仔细一点就可以看到她的臂弯处挂着一只黑色手提包。 “大家对这位大婶的看法很两极,”赛尔波继续解释,“一方面,欧洲已经几百年没选出过女性元首了。另一方面,大家都怕她太鲁莽……” “我完全同意,”保罗边接话,边把一个陶瓷茶杯递给班特,杯里装着滚烫冒气的热茶,“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女性主义者总是一天到晚吹嘘,说要是让女人当家,世界上就不会有暴力和战争了。现在正好,就让她玩玩看!” “这只意味八人小组(1)从来就没开过家庭派对,”赛尔波耳语道,“你要知道,那些娘们暴怒完、发泄完以后,整个会场一张完好的椅子都不剩呢!” 赛尔波和保罗哈哈大笑。两人换话题像翻书一样快,让班特一时措手不及。 他对所谓的妇女运动和左派游行一点概念都没有,更不知道“轰趴”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他刚想要开口评论这位撒切尔夫人,又有三个男人鱼贯走进公寓,其中两人就是拉许欧克和古那。 拉许欧克一进来就坐到赛尔波身边,显然两人关系匪浅。 古那一看到班特,一言不发就去搬来新的椅子。 最后是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看起来非常害羞的男子,他刚从厨房后面的卧室走出来。 “莱恩是西岸人,”保罗对大家说,“他刚下船,是我们这栋公寓最新加入的成员哦。” “这栋公寓的名字叫‘公鸡’!”那位名叫拉许欧克的男子边说,边从冰箱里取出面包与三明治馅料,“你看到门口那张画没有?那是我画的。” “拉许欧克是艺术家,”赛尔波在一旁帮腔,“古那是图书馆员,保罗在电视台工作,我在社会福利局上班。小莱恩呢,你不是在学校上课吗?是哪个学校啊?” “波博斯新闻学院。”那个名叫莱恩的男子回答时,脸红得像西红柿,连忙把眼神转向一边。 “好啦,各位,我们刚才在聊英国的撒切尔夫人。”赛尔波又向大伙解释了一次。 “哦,那个盗奶贼啊?”莱恩喊道。大家发现他一说出这几个字马上就后悔了。 “盗奶贼?”拉许欧克面露不解。 “啊,不好意思,可是大家都这样称她,”莱恩解释,“她主张免费为所有学童供应鲜奶,人家才叫她‘盗奶贼’的。” “哼,看到没!”保罗扬扬得意地对着赛尔波喊道,“不过就是个臭婊子,死纳粹!” “唉,你这个犹太人,满脑子只剩下阴谋论。照你看每个人都是纳粹党啰?”赛尔波轻蔑地哼了一声。 “听到没,芬兰人竟然这样讲话!”保罗像公鸡般咯咯叫个不停,“你们怎么这么反犹太主义?真令人心寒!” 保罗不胜愉悦地翻了个白眼,用眼神寻求班特的同意。 “那你自己的犹太人血统又有多纯?”赛尔波反唇相讥,“你都没接受割礼!” 保罗一时之间有几秒钟答不出话来。 就在这几秒钟里,公寓里所有人几乎同时爆笑开来。厚颜无耻的保罗有生以来第一次脸红了。 他恼羞成怒,企图用声音盖过其他人。 “拜托!我父母还住在埃斯基尔斯蒂纳,他们是犹太人没错,可是他们决定入乡随俗,不对自己的儿子行割礼了,这样行吗?可以吗?” 拉许欧克拍拍他的肩膀。 “没问题的啦,没事的,快去把内裤穿好,一切就没问题了。” 保罗又点了一根烟,稍微冷静下来,叹了口气,然后又笑开来。 “其实你说得对,赛尔波,本来就该这么做,还是行割礼最好了!喏,你说是吗?”他直视班特的双眼,不怀好意地眨眨眼。 班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发现没人搭腔,就觉得自己应该不必多嘴。他自顾自喝着茶,静静地听着别人谈论争执着各种大小事。 不知为什么,他很喜欢自己被介绍进这个圈子的奇特方式:说穿了,他们完全无视他的存在。大伙搬着椅子,切面包,多煮了一壶茶,这就是他们为他这个新来的人所做的全部了。 除了那个名叫莱恩的害羞男孩。只要他觉得班特没发现,就会朝他的方向偷瞄。 这一切都被班特看在眼里,每次莱恩的眼神偷瞄过来,他就报以微微一笑。 就在前一晚,保罗和班特在克拉拉教堂北街相遇。当时的班特沮丧之至,烂醉如泥。卡萝和香特尔知道班特最喜欢吃海鲜奶酪,当天下午,她们就用一大桶奶酪,在生日宴会上把班特钓得神魂颠倒。之后三人从郊区进城准备玩上一票,却在半路大吵一架,两人就丢下班特走了。这可是他的18岁生日,这算哪门子庆祝方式啊! 他试过从公共电话亭打给汉玛滩的家人,不过无人接听。就算妈妈看到他的来电也无法打给他,他现在没有固定住址,更没电话号码。 他索性在城里逗留,直到当初提拔他的导演请他到维多利亚餐厅吃晚饭,庆祝生日。听起来还不错吧?结果还是烂透了。大导演喝了个烂醉,直嚷着要班特搬回去和他同住。当班特要导演停止借酒装疯时,对方竟恼羞成怒,反过来指责班特利用他。 班特愤怒地站起身来大骂:“狗娘养的,谁在利用谁?” 然后脚底抹油逃出餐厅。 盛怒之下,他竟然又直接杀到克拉拉教堂北街,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一个人抵死狂欢一场,啥都不管了。唯有这样他才会感到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他才会感到自己还活着。 然后,保罗就出现了。更准确地说,是保罗找到班特的,不是班特找到保罗。 保罗还是那一套,先是呆呆地站在人行道上,再趁势接近班特,手中挥舞着一根香烟,问道:“嗨,不好意思!你有打火机吗?” 班特当然没带打火机。保罗毫不在意,潇洒地掏出自己事先藏好的打火机,把烟点着,然后继续瞎扯。 班特出于防卫心理掉头就走,摆明了不想理保罗,但保罗还是自顾自地继续瞎扯,压根儿不管班特怎么想。 “老天爷啊,我了解,我了解!”保罗喊道,“如果我还有点反应,如果我有听到你说什么的话,我早就该放你走了。可是啊,小心肝,我实在是什么都听不到啊!所以我现在还在这里继续瞎扯,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然后班特做了一件事,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他回答,他叫班特。 他不是汤玛斯。这次,他就是班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这样做了。 保罗毕竟是老手,没几分钟就瓦解了班特的心防,让他自动抖出一切:乐极生悲的18岁生日,和朋友大吵一架,和大导演翻桌,搞到现在走投无路。 保罗竟然乐不可支地拍拍掌心。 “哈哈哈!真是天赐良机,这就是天意啊!这样的话,我就要乘虚而入,给你一张床,然后……” 班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这个糟透的夜晚好像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遇到一个家伙,两个人注定要彼此利用,就这么简单。 “哟,小心肝,我们还等什么?” 保罗一把抓住班特的手臂,硬拖他上路。 “不过,在我们上床办正经事以前,应该先开瓶香槟才对!你今天转大人,总要庆祝一下吧!” 于是保罗拖着班特来到大卫面包师街的“黑夜之后”,痛饮香槟,并且非常正式地将班特介绍给在场所有朋友。他将班特塑造成一颗缓缓上升的明日之星。这么说好了,保罗从班特身上看见自己当年想进入剧院、一圆星梦的抱负。 班特努力压过周边嘈杂不已的音乐,高声嘶吼着:“我要当演员!” 保罗则吼回去:“小甜心,你行的!来,干杯!” 就在这一刻,班特的人生又转了一个好大的弯。 班特与大家一拍即合,被保罗搭上的隔天就搬进“公鸡”,在客厅里摆上一张床垫就搞定了。没有表决,也不需要什么正式决议,他就这样住了进来,仿佛再自然不过。 班特有时睡在床垫上,有时和保罗睡,有时索性和莱恩睡同一间房。其他人马上就把他当成自己人。如果有人问他,他会说保罗、莱恩、赛尔波、拉许欧克和古那就是他的家人。 暑假过后,班特开始申请学生贷款,在表演艺术学院的先修班上课。他尽可能利用自己年轻俊秀的外表,隔年就在一部电视剧里得到一个戏份不算少的角色,他的经济状况也允许他搬到南岛区小丘街上的一栋新公寓。公寓很小,只有25平方米,不过有个阳台,可以俯瞰整个骑士湾的美景。 这只是开始而已。 班特非常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会成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演员。 不仅如此,他身边的人也都这样告诉他、给他承诺。这就是他的人生,他唯一的梦想,没有任何人挡得住他! 从那次被保罗搭讪以后,他再也不用“汤玛斯”这个似是而非的化名,再也不上克拉拉教堂北街浪费生命了。保罗倒是觉得,找到志向当然很好,但从此不上克拉拉教堂北街?这也太夸张了吧! 有时,当班特经过克拉拉教堂北街,还会认出以前跟他厮混过的几个浑蛋。那些家伙,不管是年轻人、中年人还是老头,一见到他,个个都像触电一样弹起来。出于心虚,他们从来不敢对他说些什么,不敢走向前,更不敢正面看着他。 他知道他们是谁,更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可以把他们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来,将他们的过往指证历历。 而他们再也无法靠近他。 他们再也得不到他帅气俊俏的脸庞,他的笑容,整齐又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的眼神。过去他穷困潦倒、走投无路,才会沦落到和这些下流货厮混。 现在?门儿都没有! 现在他只和同年龄的男人在一起玩,而且至少要跟自己一样帅才行。 最美丽的人,也最值得被爱。 帅哥美女有优先选择的权利,这就是游戏规则;而班特拥有选择的权利,他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 他还是那个下凡的天神,差别在于18岁生日过后,他就远离了淫乱动荡的克拉拉教堂北街。 有时候,他还是会喝得烂醉,又哭又吐,高声哭叫,表示自己不想活了。这时,保罗总会抱住他,像对小宝宝那样哄他,轻轻摇他,直到他沉沉入睡。 有时候,只是有时候。 有时候,这一切仿佛就是永恒。 (1)1968年,由八名女性在斯德哥尔摩所成立的妇女社运团体,主旨在于唤醒妇女平权意识。约从1971年的国际妇女节起,她们开始获得知名度、发挥影响力。 8 “愿主降福,阿门。” 唱完圣诗中的三首诗歌,管风琴的琴音缓缓沉寂下来。教堂里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仿佛在等待什么。牧师站起身走到棺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开口了。 “此时,此刻,我们齐聚于此,在班特灵前,追思、痛惜他的死亡。我们感到由衷悲痛,由衷不舍。但是,悲痛与不舍之中,还是有着感恩,有着祥和。为了这里的一切……” 接着,牧师为聚集于此的群众讲述班特的生平与过往。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她不免俗地从班特在汉玛滩的成长历程讲起,家中三个子女,他是最小的孩子,上有哥哥和姐姐。他5岁时,父亲就离家出走,此后绝少再与家人联系。母亲从此扛起抚养年幼子女的责任,在养老院工作,一家四口挤在汉玛街的出租公寓内。班特最爱的祖母也住在同一个街区。 牧师必须边念边低头偷瞄事先所做的、关于班特生平大小事的笔记。 不过,对于同性恋一事,她从头到尾只字未提。 牧师还是提到“爱”这个关键字,不过仅仅限于班特对演艺人生的热爱和对表演艺术学院的奉献。牧师把这一切称为“他至亲至爱的朋友”。 班特生前那些同性恋圈子的朋友——保罗、赛尔波、拉许欧克和其他所有人,这些人在班特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际收留了他。这些年来,他们在斯德哥尔摩组成了一个家庭,为彼此付出外人难以想象的友情、温暖与关怀。 他们就坐在教堂里,在群众中间,却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葬礼来了好多宾客,但是没人想到班特留下的小猫——最后是由保罗将小猫带到葬礼会场。保罗坐着,怀里揣着小猫,努力让它安安静静的。 “你把喵喵也带来啦?”拉斯穆斯看到保罗竟然带着猫笼,讶异不已。 保罗马上耳语回去:“老天爷,当然要带它来!它才是我们之中最难过的!” 仿佛有意阻止其他人继续说下去,保罗又说:“甭担心啦!今天早上我在它的猫食里面加了点镇静剂,它会很乖的。” “你骗人!”本杰明的声音大了点,听起来还有点恼怒。 “废话,你以为我会把镇静剂浪费在猫身上吗?我才是需要镇静剂的那个!” 就在这时,教堂钟声响起。赛尔波是大伙之中最稳重的,他慢条斯理地转过身,示意他们安静。 当群众起立,保罗也跟着站起身,他的手上还抱着喵喵。 牧师将班特的生平做了总结,却刻意避开了他的同性恋倾向以及他真正的死因。 棺木旁边燃着一支风中残烛。 一位年轻男士在钢琴前坐定,一位脸色惨白的年轻女性缓缓走到麦克风前。 玛格达莲娜老早就和班特约定好,两人要一起征服全世界。在表演艺术学院的第一年,他们就成为莫逆之交,形影不离。 然而现在这种情况,就像对着无人听的话筒讲话一样,其中一人在电话一头讲了又讲,浑然不觉电话的另一头空无一人,直到最后发现不对劲,才大声吼道:“喂!有人在吗?” 其实我们都心里有数,对面没人听电话,但我们还是会大吼出声。 对着空气,对着风大吼。 也许,这就是她现在话不成句、无法言语的原因吧。她正要欢声高唱,但世间唯一懂她的知音早已不在了。 她哽咽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其他人了解。她说了又停,停了又说。 “我和班特,我们……我……和班特……我们……” 她必须停下来,用握在手中的纸巾把鼻涕彻底擤干净。 然后她清了清喉咙,试着继续说下去,声音却细若蚊蚋。 “我和班特,我……我们是同班……同学,两个星期以前,我们……就在这教堂旁边……演契诃夫的《海鸥》,那……那是学校的……毕业公演……该死,该怎么说?康士坦丁……最后举枪自尽了,事情……就是这样……” 她一时兴起说出最后这段话,然而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竟是如此焦虑、如此绝望,让她忍不住病态地大笑出声。凄厉的笑声在教堂大厅里回荡,既像是逼问,又像是控诉,无人敢回答。 今天在这里的大都是平凡人,从未遭遇过死神降临,他们原本都相信自己不会死的,时候未到,自己绝不会这么倒霉。 然后呢?他们当中最年轻、最优秀的家伙就这样弃他们而去,让死神带走了。他们震惊不能自已。 当初的承诺犹在耳边:他们要一起克服万难,征服全世界。他们说好的。 “班特,来,我唱一首歌给你听。”玛格达莲娜低语道。她小心翼翼、近乎爱抚地抓住麦克风,清了清喉咙:“这首歌要说的是,你再也不需要感到害怕……” 钢琴的前奏在大厅内回响,音符在不知不觉间渗透了教堂每一处角落。玛格达莲娜开始唱道: “睡吧,枕着我的臂弯! “夜幕藏匿, “在羽翼之下, “我看见你,红红的脸颊…… “害怕……” 玛格达莲娜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着。 是的,她很清楚,班特一直非常害怕。他害怕失败,害怕达不到自己设定的目标。 他更怕被看见、被认出来。 他最害怕被发现。 倒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取向坐立不安,至少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其实大家都知道。至少在斯德哥尔摩、在学校里、在剧场里,大家都知道的。 但是当他出现在大众面前,接受某家报纸专访或参加某剧首次公演,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在这种情况下,他总是由玛格达莲娜或任何一位女性朋友陪在身旁,对着新闻记者与摄影机,眼睛眨也不眨地说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 有一次,《晚报新闻》为班特开了一整版的专访,负责采访的记者以前甚至还和他有过一腿,但班特还是必须以最严谨的态度来应付这样大阵仗的访问。 假如保罗、赛尔波或拉许欧克针对这种事情对他兴师问罪,班特会火冒三丈,嘶吼着表示,不能理解自己和谁上床又关其他人屁事了。 对啊,开房间、在床上干的事,不都是私事,和公共领域无关吗? 他在表演艺术学院待得越久,对自己的性取向就越保守。他绝对不能公开出柜,这件事至关重要!弄到最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搞得自己心神不宁。 搞到最后,他甚至试着勾引玛格达莲娜。对啊,他们不是两情相悦吗?都出双入对了,简直像夫妻一样。每次喝醉,他就会这样对她抱怨;不幸的是,他常常买醉。 没多久,他开始在课余时间参与戏剧演出,甚至在一部长片里担任颇具分量的配角。发行量大、主打年轻女性读者的瑞典八卦小报《时尚周报》针对年轻偶像进行专题报道,全国最性感十大男星里,班特榜上有名。 树大招风,有那么一段时间,班特不得不避免在咖啡厅这类公共场所和保罗这种朋友见面。 这就是双面人游戏,很累很烦,但不得不玩。 当他正经八百地在记者面前装成异性恋者的同时,他还可以一丝不挂站在长岛区的浴场上,边对着经过的观光游船挥挥手,边和他的同性恋死党高声唱着:“如果你以同性恋为荣,请跟我们一起唱!” 每次有新剧本首映会,他坚持和玛格达莲娜手牵手出现在镜头前;回到表演艺术学院,他依然可以勾引甚至色诱班上其他男生。 如果这不是双面人生,那怎么样才是? 也许就是因为他太能够适应各种情境,太入戏了,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也许有人能像玛格达莲娜一样,看见事实的真相:其实班特比谁都还要害怕。 “快乐又温暖, “就像在梦境, “在梦里,你离开我, “就像风推开涟漪……” 也许就是这种恐惧,让他拥有数不清的爱人,却一个都看不上眼。 暗红色的长廊是由单薄的纤维板构筑而成,两旁的门或开或关,从外观上看起来缩成一个个小箱子。裸男们有的站着,有的走动,只用手帕勉强遮住重要部位。 现在是凌晨两三点,但在这黑暗的空间里没有时间、没有日光,甚至不见夜色,举目所见只有长廊、门板与裸男。 门轻轻地打开,又轻轻地关上。 所有的男人都在等待他垂青,等待他开口搭讪,等待“雀屏中选”。 长廊上相当阴冷,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的乳头硬挺着,腋下的毛发也竖得直挺挺,他年轻的肉体没有一丁点皮下脂肪,每一寸肌肉都清晰可见。他从不看其他人,不做眼神接触。 裸男们站在各自的门前,对他示好地眨眨眼,邀请他大驾光临,活像在市场上展示着什么产品或服务。 班特对眼前的货色完全不屑一顾。 忽然,他们的目光就在这一刻交会,仿佛产生了心电感应。其他年老色衰的男人只能在一旁干瞪眼,看着眼前最俊美的两人择定了彼此,言不由衷地附和着、恭贺着。 两人骄傲地走进其中一间空房,从里面锁上门。他们丝毫不觉得羞耻。 一离开维京人桑拿浴场,时间就从头开始。 早上5点整,晨曦初探。 班特走到街上,左顾右盼,想确定没有人看见他。这已经成了他的反射动作。假如有人看见他走出桑拿浴场,一定会高声怪叫:“你看,是死同性恋!好恶心哦!” 他连保护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再几步,只要再走几步,他就不会被当成同性恋了。 每远离桑拿浴场一步,他离“死同性恋”的大帽子就更远一步。 只要离开这个街角,什么事都像没发生过一样。 他是这么一个俊美、富有吸引力的年轻男性,谁会想到他竟自甘堕落到这种程度,无耻到和一个他甚至不知道姓名的陌生男子开房间。一夜情完了以后,他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有着无限新的可能。过去的一切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海鸥正尖声鸣叫着。对面街上,一位送报人推着满车的报纸。班特朝着欧登广场上停着的夜间公交车走去,经过一家已经歇业的烟草店与书报摊,昨天的报纸还没撤收。 上头正印着斗大的“同志黑死病”。他正快步走过,无暇多顾,这是他唯一来得及看懂的字。反正这跟他无关。可是不知怎的,还是觉得心头一紧。他不得不专心直视前方,要自己别去管报纸上写些什么。 没事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果什么都没发生过,就不会有什么可怕、无法想象、无法挽回的后果。 “睡吧,我的朋友, “黑夜就要来临, “让真爱守护你, “安安静静地守护着你……” 玛格达莲娜一唱完,所有坐在长凳上的来宾再也忍不住,终于号啕大哭起来。也许大家等待着,大家真正需要的,就是这一刻…… ……真正的解脱,让泪水溃堤,痛哭失声。 如此悲痛,如此无依无靠。 玛格达莲娜激动地颤抖着。她朝班特的母亲点头示意,随后走回座位,在她后面一排坐下。 牧师并不急着继续,她保持静默,让悲伤的群众尽情宣泄。随后,她用轻柔却情感浓厚的声音,温柔而坚决地将所有来宾带往葬礼的下一阶段。 “我们感谢班特的女朋友,为大家带来这首美丽的歌曲。” 保罗本来还安安静静,和同性恋朋友们坐在教堂中央某处,一听到这句话,背部顿时像触电般挺直,两眼瞪得像铜铃一样大。 “什么?”他愤懑地低声吼着,“这个臭牧师,她说什么?” “女——朋——友!”拉斯穆斯耳语着,不住地摇头,“她说,那是他的女朋友!” 玛格达莲娜喘息着,几乎要病态地窃笑起来。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班特的母亲转过身来,害羞却带着鼓励意味地对她笑笑,手掌轻柔地搭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拍着。 她的班特,人总是这么好、这么可爱。他从不欺骗人,更不会背叛别人。大家都真心爱他,喜欢他。 她又转过身去,两眼定定直视着前方的棺木,她的爱子就躺在棺木里。 一阵悲哀无来由地袭来。她心想,自己简直完全不认识他了…… 9 在这座城市里,绝大多数人继续过着正常的日子,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然而年轻男性却开始发病,变得骨瘦如柴,然后孤寂地死去。 会以这种方式死掉的,都是男同性恋者。 他们也很可能是双性恋者,总之,他们不是异性恋者就是了。 这就是专门针对同性恋者的瘟疫,一旦世间人伦常理大乱、充满通奸淫邪,大自然就会以这种方式拨乱反正。甚至有传言说,女性不会染上这种病。 唯一可以告慰的是,这位躺在棺木里的年轻人,他永远不会发病,永远不会消瘦,变成人见人厌、病态又恶心的皮包骨,永远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更不会沦为千夫所指的对象。 当生命最美好的一页即将展开,在他面前但见大好前程,无数美好的承诺与憧憬,他却选择一了百了。 外头是生机盎然的夏日,他却选择从人生的舞台谢幕,下台一鞠躬。 这么描述好像太诗情画意了。真相是他在小丘街的公寓里,用一条延长线套牢天花板吊灯的挂钩,将自己吊死。不过一小时前,他才从南区医院获知自己的检测结果呈阳性反应,经证实已感染人人闻之色变的艾滋病。 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他铁定会被彻底羞辱一顿,然后是永无止境的苦难,最后不免一死。他很可能染患了这种恶疾,而这一切是不被允许的! 这是不可能的! 他并不孤单。 很多人都这样说:我走了,我不玩了! 知道检测结果后,他当机立断做了决定。 目的在于逃避即将扑面而来的耻辱,将属于自己的一切埋入过往云烟。 他用谎言在自己周围筑成一道牢不可破的堡垒,他已经撒了太多的谎。大部分的人本来都只是想让父母放心,但谎言是一条不归路。 其他人则只想从痛苦中彻底解脱,不想一路变丑下去,不想一路变成社会的弃儿与边缘人,走在路上还要被人指指点点。 他一点都不孤单。 当年,班特在斯德哥尔摩还是不折不扣的菜鸟,在剧院舞台上见到一位俊俏又有雄心壮志的年轻人,顿时为之倾倒。 那位年轻人名叫贺托勒波,他的下场极为凄惨。 贺托勒波的父亲将他抓了起来,摆明了要取他的项上人头。他说道:“对于已经发生的一切,我就原谅你。但是,听好!现在,我要逼你玩完这场游戏!” 男孩的下场极为凄惨。他没有做任何抵抗,结果被当众挖眼,被生父亲手分尸。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竟然不做任何抵抗。 他没有玩这场游戏。 班特刚抵达斯德哥尔摩的第一个星期和导演观赏这出戏,看完后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走出戏院的时候因为重心不稳而摔倒在地。 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年轻人。 他是众人亟欲拥有、爱抚、驾驭、指挥的对象,可是他竟全然不懂得感恩,不接受众人一片“好意”,反而落荒而逃。 他没有玩这场游戏。 他勇敢地说出这句话:“我走了,我不玩了!” 多么富有悲剧性,却又多么动人。 班特始终非常清楚,那些决定,那些彻底改变自己命运的转折点。 医生告诉他检验结果之后,关心地问他是否还能承受得住,回家以后是否有人能够照顾他。 对班特而言,这就是转折点。 他轻轻抖了一下身子,根本没听医生的话。是啊,没问题啦,他嘴上总是这么应着:不会有事的啦! 回家以后,他毫不犹豫地,做了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 将绳圈套上脖子之前,他曾经打开阳台的门,最后一次凝视窗外的蓝天。今天是他的葬礼,和他结束生命那天一模一样,是个美好的夏日。 那天,玛格达莲娜还特地打电话过来,告诉他,皇家剧院的主任问到他,想要聘用他。她由衷为他的成功感到雀跃。当然,他也欣喜若狂。 他成功了!全世界都将臣服在他脚下。这种感觉真好! 他找来一条能够当套环使用的延长线,一头绑住吊灯的挂钩,拉来一把椅子,好让自己能站在上面。离开之前,他不忘将小猫赶到屋外,省得它在最后关头还来捣蛋。 对叛逃者而言,这真是美好的一天…… 10 “亲爱的,你能帮欧夫抬棺,送他最后一程吗?” 赛尔波端着咖啡杯还来不及坐下,就上气不接下气,边甩着自己湿透了的风衣,边毫无头绪地丢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他刚冲上三楼的“古纳森咖啡厅”,跟朋友们事先约好在这儿碰头,已迟到了半小时了。一路从斯维兰路狂飙脚踏车至此,让他气喘如牛。保罗和拉许欧克早就喝完咖啡,保罗已经开始抽第三根黄金布兰德烟,一边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今天的《快捷报》。 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亲爱的,你能帮欧夫抬棺,送他最后一程吗?” 这并不是赛尔波见到大家的第一句话,不过也差不多了。他还在楼梯间时,就气喘吁吁、连声道歉:“对不起……我迟到了,对、对不起……” 拉许欧克指着盘子上的一块肉桂卷,说是特意为他留的。保罗心不在焉地从报纸后抬起头看看,问他外面天气怎么样,是在下雨吗。 总之,本来都是稀松平常的对话。 保罗先问:“外面在下雨吗?” 赛尔波回答:“一点点。” 拉许欧克说:“我帮你买了个肉桂卷。” 赛尔波又说:“亲爱的,你能帮欧夫抬棺,送他最后一程吗?” 他用提起肉桂卷、夏日午后大雨一样稀松平常的口气,问大家能否帮一个好朋友抬棺,送他最后一程。 这几个月来,或者说,这些年来,充斥着关于他们朋友葬礼的噩耗。 患病已久的病人此时病情迅即恶化,然后突然就死去了。说这段时期是艾滋病的旺季,一点都不夸张。 当大众还对这种黑死病一知半解时,已经被传染的那些人,现在一个接一个从人间蒸发了。当死神的阴影扫过第一轮以后,他的利爪就牢牢地钳住了这些人。 这几个月来,或者说,这些年来,赛尔波一直将自己参加丧礼时穿的西装挂在办公室。因为这样最方便。如此一来,他就省了回家换衣服的麻烦,直接套上西装就可以参加朋友的丧礼了。 参加丧礼竟然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这就是关于怎么过生活、怎么迎接死神的艺术。 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拉许欧克大惊失色。 “欧夫啊……”他马上摆出防卫姿态,“哎呀,他很胖啊!” 保罗的眼神又从报纸前抽离,他抬头,狐疑地瞪着赛尔波,然后用非常刻意、做作的南曼兰省口音插嘴;他的神情是如此认真,让人无法断定他究竟是说正经的,还是又在唬人。 赛尔波有时会怀疑,保罗纯粹就是爱用方言和口音搞怪,或者刻意模仿克莉丝特·琳达罗丝,那位来自埃斯基尔斯蒂纳的人妖秀灵魂人物。 “抱歉啊,”他开口了,“不过拉许欧克说得对,我们帮艾滋病的死者抬棺是一回事,但是病人总得好好把这一段路走完,瘦下来,然后再死掉。这点基本礼节总该有吧!” “就是啊!”拉许欧克跟着脱口而出,听起来有点受到冒犯,还用手捶了捶胸口。 “就像我一样!” “就是说啊!”保罗附和道。 “死掉的时候不要那么肥、那么重!”拉许欧克意犹未尽。 “没错!”保罗赞同地点点头。 “那些先自杀的人哪,哼,”拉许欧克越说越像在挑衅,“他们都还没来得及瘦下来就死掉了!真是够重的!” 被他们这么一讲,先自杀的人简直就是不团结的叛徒,都已经要死了,怎么还好意思保持正常体重,拖累活着的人呢! “老——天——爷!”保罗又朝天翻了翻白眼,“欧夫真的是够胖的!” 他一边拿起报纸继续阅读,一边猛挥手,示意该结束这个不愉快到极点的话题了。 “好啦,好啦,好啦!我们抬,就我们抬!这样行了吧!” 他们也的确一直这么做。这些年来,他们始终扶持着彼此。 不只是抽象的情感扶持而已,这些同样患了艾滋病的战友都会出席丧礼,并参与抬棺的行列。 赛尔波和拉许欧克还是全国艾滋病患者协会“挪亚方舟”的成员。这意味着,他们不只为自己的朋友抬棺,还要为那些孤家寡人、举目无亲的可怜虫抬棺。 有时候,总得有人挺身而出。 就算是最孤单的人,总需要有人送他最后一程吧。 之前,有个年轻的难民刚到瑞典没多久,就死掉了。他没有任何亲友,无依无靠。 即使客死异乡,总还是要有个人为他抬棺吧! 这个难民的葬礼办得极为节省,甚至有些草率:没有一般的木制棺木,而是使用替代的厚纸板棺材。这种纸棺是最难扛的,不只轻飘飘,而且根本就抓不牢。可能很多人会觉得纸棺材比较轻,一定比较好扛,其实不然。 去年冬天,有那么一次,赛尔波还卷起衬衫的袖子,带点病态的骄傲展示臂弯上的一处擦伤。 他扛过太多人的棺材,以致胳膊上同一处受力过度,都弄到擦伤了。 当然,不是每个艾滋病患者都会互相打气、彼此扶持。有些艾滋病患者以看到其他患者为耻,厌恶之至,仿佛是在提醒他们,自己的处境有多么不堪,自己的生命已经来日不多了。 出于这种心态,他们宁愿继续让自己的爱人与朋友伤心。他们拒绝承认自己,拒绝在镜中重新检视自己,更不愿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 这又要从何说起呢?死于艾滋病,当然一点也不光彩,不只是盛年早衰,更是最痛苦、最孤独、最冗长、最丑陋、最不堪的死法! 和社会上其他族群相比较,同性恋圈子更强调年轻,更重视美貌。 只要没那么倒霉,不要被传染到,基本上就不用担心这么丑陋不堪的死法。然而在男同性恋者之中,也有一部分人假装这种黑死病根本不存在。这种人通常玩着多面人的游戏,在明处与暗处之间穿梭。 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艾滋病肆虐的高峰期,众人对健美结实之身体的崇拜越发强烈。大家都想展现强壮健美的体魄,仿佛这样的身体绝对不会也不能衰败,更不会死灭。 在这段时间,同志之间流行把体毛刮干净,仿佛是想展示自己完美无瑕的身体,没有病毒、没有瑕疵、没有死亡,洁净一如白纸,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从同性恋报纸《观察员》对抗艾滋的广告就可以一窥端倪:广告人物净挑一些英俊、强壮又帅气的男人。 “老天爷,”保罗总会嫉妒不已地说,“摆这些帅哥上来干吗!看到这些帅哥,谁不会想来上一次!然后就中镖,得艾滋病了!” 然后,他又点上一根烟,继续翻看报纸。 葬礼上有许多花束。出席一个染患艾滋而死的男同性恋者的葬礼,除了鲜花,还能带上什么? 棺盖上嵌着死者的遗照,照片中又胖又壮的欧夫神情相当雀跃,头戴皮革小帽,身穿格子花纹的法兰绒衫,还有毛皮夹克。 就像保罗最常说的:“看起来很有男子气概嘛,结果一开口,还不是像个娘儿们!” 琴师踩着风琴的踏板,聘请来的女歌手静静地唱着歌曲《爱上真正的我》。 看看我,我就在这里。 抬棺的队伍中清一色是患了艾滋病的男同志。其中一人正是保罗,另一人则是拉许欧克。 这些男人全都瘦削不已。 当时间一到,他们就抬起棺材。这个过程很麻烦,但套句保罗最爱说的,“凭着我们丰富的经验,再用点小技巧”就搞定了。 他们就在所有人,包括欧夫远道而来的父母亲面前,将棺材放进等候的灵车。他们踏着缓慢的步伐,肩上扛着棺木,承受着无以名状的重量,还必须勉强压抑心中复杂的情绪,表现出庄严的模样。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累得不得了,当中已经有人撑不住,脚步摇晃起来。 拉斯穆斯与本杰明坐在教堂后方一排座椅上。他向本杰明耳语:“你看,他们好可怜哦!抬着这么一个大胖子,都快累死了!” 拉斯穆斯笑了起来,他一笑就跟着大声咳嗽,几乎成了反射动作。 “不要笑!”本杰明对着他耳语,但就连他自己也有点想跟着笑。 最后,抬棺者终于顺利将棺木放进灵车后方敞开的车厢。他们努力保持专注、肃穆的神情,然后依据往例,全体向死者一鞠躬。 鞠躬的同时,保罗以非常凝重、近乎沉痛的口吻,为他们大家的心情做了总结。 “永别了,小胖。” 11 故事中所描述的都是真人实事。一切就发生在这里,发生在这座城市。 在历史的时间轴上,当西欧与美国的同志抗争运动开始开花结果,同志开始赢得法律权益与社会尊重时,青壮年同性恋者竟开始凋零、死去。 三种不寻常的疾病同时侵袭同性恋者,先是恶性肺炎,接着是罕见的皮肤癌,还有一种极具侵略性的疱疹——三种恶疾合而为一的结果,就是死亡。 关于疾病的简短告示夹杂在其他信息中间,一步一步朝他们进逼;藏在海牙同志情色艺术展的简介文字中间,藏在关于一名和年轻男性通奸、被定罪坐牢的天主教神父新闻稿中间。 然后,冷不防地从暗处飞出一支阴冷的毒箭:“亚硝酸戊酯会导致癌症。” 好像在强调这种叫“亚硝酸戊酯”的药物,让人以为跟其他事物完全无关。 其实,魔鬼正躲在暗处愚弄他们,调换他们手中的牌,让他们摸不清状况。 一切都有迹可循。 只是没有人点破、说破而已。 又怎会有人点破、说破呢? 《革命》杂志里头有一篇文章,标题就叫“侵袭我们的疾病”,搭配一幅企图营造幽默气氛的漫画:一位医生把手指插进一位男性的肛门,测量他的脉搏。 短短几个月以后,瑞典第一批艾滋病致死病例产生:他们的朋友莱恩,就像其他几位死者一样,孤零零地躺在罗斯勒海关医院的隔离病房,不堪地死去。 报道文字讲述了疱疹与阿米巴痢疾等各种不同疾病,也特地提及了美国某种针对同性恋男性的恶性肺炎。“根据统计,截至目前,在美国已有多达800个通报病例,有超过40%的患者不治死亡!病患的体力会逐渐被削弱,身材逐渐消瘦,研究人员与权威医学专家至今仍束手无策,没有人知道艾滋病是怎么发生的。初期症状包括腿部的暗红色斑点或脓疮,随后会逐步扩散到身体的其他部位……” “艾、滋、病。” 一开始,报章杂志上写到这种疾病,还会刻意用标点符号将每个字隔开,让这几个字像急奏的小鼓声或枪声一样,使人感到畏惧、不安。 在往后的日子里,这种疾病还会得到一大堆别名,无奇不有:同性恋病,男同志黑死病,新黑死病,无药可救的恶疾,天谴,绝症! 这种疾病将彻底影响、彻底改变这些人的生命,它将成为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它将产生无与伦比的破坏力。 不过,他们当时对此还一无所知。 他们都太年轻了,刚成年而已呢! 他们还懵懂无知,还在探索自己,还在憧憬爱情。 他们还想尽办法,想要用老一辈人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体验美丽人生。 带着骄傲,带着尊严,不可侵犯,不可亵玩。 他们羞涩地邀请对方,踩着还不甚熟悉的步伐,准备要翩翩起舞。 准备在深不可测的断崖边,翩翩起舞…… 12 这一天是1988年6月29日,星期三。 这一天,距离拉斯穆斯在中央车站下车的那一天,已有六年的光阴。他在下车时的那一刻就下定决心:从此再也不离开斯德哥尔摩,死也要死在这里。 他当年才19岁,纯洁无瑕。 他感到一阵迷眩,只觉得不可思议,如梦似幻。仿佛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整座城市就在他脚下。 六年后,他的身体饱受病魔摧残。 他再也无法欢度自己26岁的生日了。 在这一天到来前,他将会死在南区医院第53号病区。 斯德哥尔摩地区的各家医院已针对不同类型的病患做了分类,由南区医院负责收容同性恋病患,丹德吕德市医院收容血友病患,更南部郊区的沪丁厄市立医院负责照料吸毒病患。 就像一位护士说的:“丹德吕德市收容那些因为输血不慎感染到病毒的病患,南区同性恋医疗中心就处理同性恋者,剩下那些嗑药的垃圾,就给沪丁厄市啰!” 1988年6月29日,那时拉斯穆斯其实还有十个月可活,距离他确定患病已经超过一年了。这段时间,由于一连串并发症,他接受了各种不同的诊断与检查,主要还是肺炎、霉菌感染与带状疱疹。但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还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这场风暴到时会将他一举击倒,他将毫无生还机会。 暴风雨前的宁静。 在斯德哥尔摩,一个和煦宜人的夏日午后,拉斯穆斯和男朋友本杰明拜访了克莉丝汀娜阿姨的家,和阿姨还有她那处于分居关系的爱人拉司共进晚餐。 偌大的窗户敞开着,微温的熏风吹进烟味弥漫的房间,带来一丝清凉的空气。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家家户户的屋顶之上,远处还可见市政厅尖塔顶端那三顶金色皇冠在余晖中闪闪发亮着。 拉斯穆斯独自一人站在客厅敞开的窗前,往外凝视着。没人真正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这就是他的招牌动作:终其一生站在窗前,眺望窗外,彻底迷失在自我的世界里。 克莉丝汀娜阿姨刚从厨房走出来,一手捏着塑料杯,另一手夹着一根香烟。拉司见状,不禁大叫出声:“拜托!你用塑料杯装酒喝啊?” “是啊,”克莉丝汀娜咯咯笑着,对男友的质疑充耳不闻,“不然要怎么办?连一个干净的酒杯都没有!喏,有人要吗?” 拉斯穆斯闭口不言,本杰明则带点嫌恶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用了。他坐在客厅沙发上读着晚报。晚报上头净是关于法院在前一天针对分尸案判决的报道,他读着读着,不由得怒火中烧。 那是四年前,和今天一模一样的夏日,一个男人在离他们国王岛公寓不远处的卡贝里沙滩悠闲地遛狗。当时他发现了两个塑料袋,袋子里赫然装着一个人的部分尸体——躯干与两条大腿。其他尸块则在数周后被发现,包括两条手臂、两条小腿以及被切下的女性乳房。 经过法医鉴定,被分尸的女性名叫卡翠娜·达珂丝塔。她有可能是某人的女儿、某人的姐妹或两个孩子的母亲;然而以上皆非。卡翠娜·达珂丝塔是个专嗑海洛因的吸毒者,为了满足毒瘾,不惜下海卖淫——人们因此将她贬得一文不名,说她没有活在这个世上的价值,现在活该被分尸,被以块状分装在塑料袋里,被丑化、被羞辱,死时只剩下“妓女”两个字。 整篇新闻充满了攻击、侵略性,很引人注意。 身体各部位被分装在塑料袋里,像垃圾一样到处丢弃。 更可怕的是,死者的头一直没有找到。 这一切的一切,就是要彻底贬损这女人最后的一点价值。 本杰明一想到这一点,就不自在地打了个冷战。那个夏天,每天早上他踩着自行车,循市内运河自行车道前往上班地点时,都会注意路边有没有弃置的塑料袋,它们很可能还在岸边,阴沉地浮动着。 犯下这起分尸案的凶手很显然是职业的。不久后,警方逮捕了一位年轻法医,却旋即将他释放。 自由记者拉许·拉格那·佛许贝里在一篇文章中严词指控警方任意向媒体泄露个人信息,还让可怜无辜的嫌犯在狱中饱受虚拟法庭的折磨。 但是,佛许贝里的同情心可不适用于那位被分尸的女性,那位被谋杀、遭到分尸的卡翠娜·达珂丝塔。 记者在文章中又指出,遭到谋杀本来就是当妓女应该考量的风险,既然进了这一行,就要对这一行的所有危险全盘承受。他就是这么写的:“自己踩进蛇窝的人,早晚会被咬……” 这位记者的措辞和结论,令本杰明毕生难忘。这样的结论,除了冷血,还是冷血,甚至不屑承认死者就是受害人。 她不只不是受害人,还是犯人呢! 反正一切都怪她自己! 就像他最爱的拉斯穆斯一样,就像保罗、拉许欧克和莱恩一样,就像所有染上艾滋病的朋友一样。怪你们自己啰,活该! 你们这些人,自甘堕落,死了只是活该。说明白点,是你们自己找死。 大约一年后,另一个被怀疑性侵自己幼女的医生被牵扯进这起分尸案。在针对乱伦案的调查中,小女孩指称,自己在1岁半时曾被迫目睹了某个恐怖的景象,好像是一个遭到分尸的女人遗骸。其他几个证人也相继出面,指控这位有乱伦嫌疑的医生与先前遭到逮捕的法医。这一回,检察官才终于对两人提出控诉。 1月,紊乱不堪的开庭程序早就该开始了。短短两个月后,几位陪审团团员竟然在与《晚报新闻》记者的访谈中提到罪证问题,使整件调查必须从头开始。 整个春天,法院开庭过程就像刊登在各大报头条的章回小说,连篇累牍。法医界权威约凡·莱伊所做的证词,竟在事后遭到卫生署司法委员会质疑,甚至被彻底否决。小女孩那包括各种恶心细节、令人为之发指的叙述也遭到质疑,被称为是“从故事书情节里汲取灵感,与圣诞老人有关的幻想”。检察官刻意不传唤能够作为证人的其他妓女,以避免被告遭到“不必要的抹黑”。 开庭过程的所有细节被摊在放大镜下检视,被大众一而再,再而三地讨论。 对这件事,大家都有意见。 一对老夫妻在索尔那开了一家相片冲洗店,指称有一名男子走进店里,表示自己是法医,递上一卷摄有尸块相片的底片。 有一位妇人当时正在遛狗,她表示看见两名男子推着一辆婴儿车,上面坐着一个小婴孩,走进法医院。 还有那些在第二轮开庭前就出面指称曾见过其中一名被告和被害人共同出现的女警。大家都有意见。 《晚报新闻》甚至让节目中一位评论家鉴定警方从被告法医家中扣押的充满暴力情节的录像带。 胡闹到最后,法官终于在昨天做出判决。 地方法院表示:这位法医和医生残暴地将卡翠娜·达珂丝塔的尸体肢解,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人就是他们杀的。 这两人都有罪,但闹到最后却双双获释。 本杰明震惊不已。他们还真的活在一个不公不义的社会,无论对妓女,或是对男同性恋者,都没有丝毫的公平与正义。 这时,拉斯穆斯的阿姨打断了他的阅读。 “是啊,真不知道应该要相信谁了!这两个……要怎么称呼他们?这两个家伙,法医和医生,真的吓死人了!” 她紧张地吸了一口烟,很快呼出。 “如果这两个人最后真的无罪,那才是真的恐怖!我说,他们好歹还是被定罪了。事出必有因嘛,不然怎么会变成这样?拉斯穆斯,小心,不要掉下去了。” 拉斯穆斯转过身来,瞧着其他人。 克莉丝汀娜阿姨在客厅与厨房间飘来飘去,右手捏着一根新点上的香烟,走动时,染成红棕色的刘海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 她不时露出自己被尼古丁熏成黄色的牙齿,勉强挤出一声干笑。她还刻意把嘴唇涂成红色,不过口红已经快掉光了。 “这个社会病了,真的病了,”拉司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卷起一根烟,“如果地方法院现在说他们只是肢解了卡翠娜·达珂丝塔,那问题就来啦,这具尸体从哪来的?难道他们就从人行道上随便捡来一具女尸,然后开始上工,将她肢解掉?不可能嘛!” “或者说,他们会这样做吗?”拉斯穆斯冷不防插嘴,开始朝房里走去,“你可知道,医疗人员是怎么处理死于艾滋病的同性恋者?” 克莉丝汀娜转过头来,打了个嗝。拉司小心翼翼地舔着烟纸。 拉斯穆斯继续说下去:“听好了,首先,他们会从头到脚穿戴全套防护装备。不骗你们,我亲眼看过照片!笨死了,穿成那样,简直和航天员一模一样!其实他们都知道,艾滋病根本不是这样传染的。他们在怕什么?怕死人还是怕男同志?还是怕不小心搞砸,让自己也连带被传染?哼,他们本身就是最大的失败,他们就是一个笑话!” “拉斯穆斯,你不能这样说,我们……” 克莉丝汀娜不悦地眨着双眼,无言地看着他。 “他们就围在刚死掉的同性恋旁边,本来应该像处理其他死在医院里的人一样,帮他换上衣服,对吧?没有,他们直接把他扔到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扔进黑色塑料袋之后,他们竟然用胶带一圈又一圈地把塑料袋封起来!老天爷,他们到底在怕什么?怕死掉的同性恋像僵尸一样爬出来梦游,还是怎样?我呸!” 任谁都看得出来,克莉丝汀娜简直想拔腿就跑,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她紧张不已地吸着烟,端起塑料杯,大口大口地喝着杯中的酒。 “最后他们还在垃圾袋上贴了个警示标语:‘危险病原物质,请勿靠近。’我呸!” 拉斯穆斯一边说着,一边气得不住地颤抖。他就站在本杰明正后方,本杰明很有默契地抓起他的手,两人紧握住彼此。 “他们其实都知道,死人是不会把艾滋病传染给活人的,”本杰明再次强调,“这种疾病爆发以后,已经过了好几年了。可是,他们还是这样做。” 拉斯穆斯打断本杰明的话,对阿姨撂下一句控诉,仿佛她不只同样有罪,而且十恶不赦。 “你说说看,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你说说看啊!说啊!” “拜托,拉斯穆斯,你要我怎么……” “不想说是吧?很好,让我来告诉你!他们认为死掉的男同性恋不是人!只是一堆垃圾!一堆废弃物!不管是死掉的男同志还是妓女,都一样!都一样!” 拉斯穆斯暴怒地吼着,吼到自己没气了才安静下来。 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 最后,拉司开口了,他说,这真是太糟糕、太悲惨、太不幸了。克莉丝汀娜这才找到台阶下,告诉大家,饭已经煮好了。 大家就跟着她进饭厅,坐下,准备吃饭。 才刚走出厨房,阿姨就又开始鬼扯起来。 “哎呀,今天晚上我们就用免洗餐盘吧。你们就将就点用,这样比较方便嘛!有时候能够偷懒一下,也挺不错的!”她边说边大笑,试图想要挤出使人感到解脱的斯德哥尔摩式微笑。 但没人跟她一起笑。他们兀自站在厨房边,看着那张围坐过无数次的折叠餐桌。 两人在一起的第一天晚上,就是在这里,在克莉丝汀娜阿姨的家里度过。他们正是坐在这张餐桌前,共进成为情侣的第一顿早餐。 拉斯穆斯和本杰明盯着餐桌上的摆设:免洗餐盘,塑料刀叉,连酒杯都是塑料的,拼拼凑凑,拙劣不堪,几无美感可言。 两个字:荒谬。 阿姨开始在塑料杯里斟满红酒,装得若无其事,津津有味地喝着。 “嗯……”她咯咯笑着,自我陶醉起来。 她又试着挤出那种恶作剧式的微笑,但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紧张不已地拨弄着她老是用来擦手的湿纸巾。 最后,拉司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喂,你不是认真的吧!” 她竟然还装傻:“什么?你说什么?” “柜子里面明明就有陶瓷餐具,我他妈的可不想用纸餐盘吃饭!”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懂。” “就在你后面!你后面!柜子里面!” “哦。可是,我今晚不想洗碗!” “你不想洗,我洗!” “哦。可是……” 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她非常不悦地用纸巾猛擦着手,几乎要把它擦破。 她瞥见拉斯穆斯的眼神,她看到了,她知道他了解她的用意。她用乞怜似的眼神望着他,希望他不只能够了解,还能同情她。 原谅。 但是原谅是不可能的。她完全没有牺牲、付出过,又该怎么被原谅? 想要合乎礼仪只有一种做法。克莉丝汀娜阿姨也很想合乎礼仪。 礼仪、礼貌。她把自己当成个体面、懂礼仪的人。 可她竟然还这样做。 因为那无法控制的恐惧。 她感觉到,他们要求她也给自己定罪,要求她接受这种死亡的方式,要求她受同样的苦难与折磨。 凭什么要她这样做? 表示她爱他们?尊重他们?接纳他们? 她不已经这样做了吗!她就是不想死啊! 她得做个决定。 但她就是不能。没办法。 她冒着汗的双手将纸巾又扭又绞,她的牙齿紧咬,抿着双唇,原本亮红色的口红脱落殆尽。 “混账东西!”拉司大吼道,火冒三丈地拽开橱柜的把手,拿出陶瓷餐具,还有货真价实的酒杯与刀叉,砰的一声砸在餐桌上。 克莉丝汀娜坐在椅子上,极度不悦地看着这一切。 拉司坚决地将桌上的塑料餐具一扫而空,开始摆上真正的餐盘。每放一个餐盘,桌面就发出一声巨响,随后又哐啷哐啷地把刀叉都摆上。 他把塑料杯里的酒全倒进真正的玻璃酒杯,递给拉斯穆斯和本杰明,喊了一声“干杯”。 “是,是,干杯……”克莉丝汀娜不安地应道,还在努力想挤出微笑。她的酒还装在塑料杯里。 她喝了一口酒,白色塑料杯的杯缘顿时留下一点浅浅的口红印。 当外甥和他的“好朋友”终于告辞离去,克莉丝汀娜马上抓来一个黑色大塑料袋,把所有用过的陶瓷餐具通通扔进垃圾袋。 “你到底在想什么?这全是你搞的!你脑子有病是不是!” 她把装着餐具碎片的垃圾袋放到门外台阶上,然后走回房间里,大声吼道。 拉司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扮了个鬼脸。现在,连他也无言了。 13 本杰明实在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什么缘故,他一直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那是在班特的葬礼之后,当天下午的事。 也许,这就是原因吧。经过这一切,他们都精疲力竭了。一定就是这个原因。 保罗提议每个人带点吃的,大家一起到长岛区的海水浴场,晒晒太阳,做做日光浴。他先回家把喵喵安顿好,随后去买酒,本杰明和拉斯穆斯买了烤鸡和马铃薯泥沙拉,一伙人就在山顶会合。放眼望去,对面就是浴场与整个梅拉伦湖。 旧监狱的正西方就是长岛区,在80年代,这里是同性恋聚会的场所,大家互相交流、闲聊。当然了,在山丘上还是可以搭讪,但整座岛其实正逐渐变成家庭、慢跑者和酗酒青少年的地盘,留给男同志的,只剩下一小块狭窄的自然保护区,包括长岛区整座岛上制高点的山丘一侧,一路延伸到他们平常游泳、泡水的扇形沙滩。 但是,全能的上帝啊!至少他们还可以在整座岛上赤身裸体地行走。 本杰明一辈子都不会这样赤身裸体地四处行走,他还太优雅、太“高尚”,拉不下脸这样做。不过,包括他最爱的拉斯穆斯在内所有人,一到这里总是脱得精光,赤条条地到处乱晃。拉斯穆斯知道,自己的裸体会让本杰明格外怕羞,所以更是明目张胆地这样玩。 无论如何,本杰明记得相当清楚,他们在私人园林西边的山丘上,大伙躺成一排,惬意地闭上眼睛,享受着日光浴。除了已逝的班特,所有人都在:赛尔波、拉许欧克、保罗、拉斯穆斯和他。 他记得,当时一阵清风徐来,万里晴空不见一片云彩。下方的骑士湾,一艘载满游客的游湖小艇正缓缓驶近市政厅附属码头,湖的另外一边,就是所谓的“正常”泳客,在金顶浴场上人挤人。 长岛区宛如整座都市丛林中硕果仅存的一块荒原,尚未落入异性恋大众的掌握之中。这里以前还有座监狱,不过现在早已关闭。 这段对话,就在这样的氛围下开始。 拉许欧克郁闷难消地向大家解释,长岛区落入异性恋者的“魔掌”只是时间问题;旧监狱的原址将会盖一座青年旅馆,离他们平常游泳处不远的卡尔岩林区正在进行某种重建工程,日后可能会变成企业的宴客会议中心。 拉许欧克甚至还在报上读到,市政府正准备把岛上所有自然步道通通铺上柏油,以打造“无障碍空间”。他们此刻躺卧的山顶也即将不保,这块区域将会改建为儿童游乐园,以供亲子活动。 “总之他们就是不想让我们好过!”保罗吼道,同时点燃一根黄金布兰德香烟,这可是他的招牌,“他们就是这样想,但是又不能大声嚷嚷,只好搞一堆所谓的建设方案,把我们赶出去。想想看!在老人们推着轮椅走过,还有小孩玩耍的地方,旁边居然有男同性恋,这还能看吗?他们就是要把我们撵出去,把我们仅有的一小块空间抢走。” “就像对班特一样。”赛尔波接话道。 本杰明永远不会忘记——所有人寂静无声,抬头望着赛尔波。 “只要我们一死,他们就会把我们变成异性恋者。” 拉斯穆斯一直保持沉默,听其他人说话。这时,他突然插嘴:“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想哀悼我们!” 其实,赛尔波和拉斯穆斯所讲的话,本杰明早已想过不下千万次。 只要我们一死……他们马上就把我们变成异性恋者。 不然,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悼念我们。 悼念我们,还有这个失败的人生。 熏风暖热而温和,捎来夏季无忧无虑的气息;湖水静静荡漾,晴空万里,天边不见一片云彩。这个夏日午后真是太美好了,美好到令人内心隐隐抽痛。 他们辛辛苦苦才得到的一切,一点一滴都是无尽的辛酸与血泪,现在就要被粗暴地剥夺了。公权力假借公共建设之名,把原本属于他们的灌木丛剪除,在属于他们的自然步道铺上密不透风的柏油。他们原本以为,山顶是他们亲手征服、占领的土地,现在,这块最后的圣地竟然要被改建为亲子游乐园。 喂,这些本来都是属于他们的东西! 他们悼念班特,他们更悼念莱恩。莱恩是最早离他们而去的战友。拉许欧克已经开始出现症状,本杰明的爱人已被证实染病。事后,本杰明才知道,直到这时保罗才明白连他自己也无法幸免。 这真是最美好的夏日时光。他们选择在这一刻哀悼自己,哀悼那些生命还没能真正发光放热,就如流星般骤然即逝的朋友。 遇上这种感伤时刻,本杰明总有泪水将要夺眶而出的冲动。他的身体因激动而颤抖着。他本能地转向保罗,毕竟只有对方亲眼见证了他的“出柜史”,他对保罗有种莫名的信任感。他清了清喉咙,尽可能小心、谨慎地问道:“保罗……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唔?”保罗应了一声,但并不真正在回应本杰明。他躺下身去,翻了个白眼。 “如果你可以再活一次……” 保罗看都不看本杰明一眼,直接打断他的话,以几近粗鲁、异常坚决的口气说:“人只能活一次!这才是重点。” 这个问题就这样结束了。 本杰明随后也躺了下来,阳光将他的眼睑晒得暖热不已,拉斯穆斯的手温存地摸索着他的手…… 14 时间已至半夜,情况一如往常,他的呼吸就像最近24小时一样,痛苦急促。他干瘦喉头上的皮肤不住地颤抖,每吸进一口气就胀大起来,仿佛一个小小的风箱,一下胀得紧绷,一下又抽得干瘪。 有时,他听起来就像在呻吟。这时本杰明就会感到格外不安。 一直缺氧、无法自由呼吸,一定很痛苦。 护士小姐早已叮嘱过:若是拉斯穆斯需要更多吗啡,请随时告知。吗啡可以协助他呼吸顺畅,但也会加速他的死亡。 其实已经没救了。管他的,只要他不要继续受苦就好了。 手腕处的脉搏已经几乎测不到了。 数日以来,他的双脚已呈现紫色。 由于各器官组织逐渐坏死、失去功能,身体只能逐一放弃无法顾及的部位。现在只剩下肝肺、大脑与心脏等核心部位还在运作。 本杰明坐着,瞧着拉斯穆斯的喉头。他的嘴巴半张着,仿佛一条被遗留在干燥赤裸岩壁上的鱼,即将窒息而死。 干燥破裂的嘴唇。深深凹陷的双颊。半开半合的双眼。 他再也看不见了。 哈拉德小心翼翼地搬来一把椅子,静静地摆在离本杰明约一米处。 两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拉斯穆斯。 好长一段时间里,两人一语不发。 随后,本杰明没来由地问道:“为什么身为双亲的你与莎拉在得知拉斯穆斯染病之后,从未来探病?” 哈拉德的脸顿时红得像西红柿。他清清喉咙,一边吞咽口水一边问:“那你们呢?我都给过你们买车票和其他用途的钱啊。” 本杰明叹了一口气。脑中千头万绪,却始终无法明说,只能化为一声长叹。 “我们先不提这个。请你回答我,为什么你们不来?” 他们开始推卸起责任来。 哈拉德将脸埋在手掌之间。原因很简单:他实在无话可说。 现在,身为父母的两人就站在这里,都没有尽到应尽的义务。 “我们不是都打过电话吗?我们真的没想到,情况会变得这么严重、这么紧急……” 他停顿了一下,把脸从双手中抬起,拉高音调:“本杰明,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拜托你,不要再怪莎拉了。她……不,不只是她,我们两个都觉得……觉得良心不安……” 他无法把整句话好好讲完。 这句没说完的话,就像夫妻俩的罪责一样,飘荡在空气中。 本杰明抬头望着哈拉德,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方。他的眼神并不严厉,也不带有任何恶意。 “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关于我们两人,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抱歉,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说,关于我和拉斯穆斯的关系,你们到底有什么想法?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哈拉德被问得困惑不已,但还是努力找答案。 “你问我们怎么说啊?我们就说……他和一个好朋友住在斯德哥尔摩。” 本杰明皱了皱眉头,显然对这样的回答不甚满意。 “可是你也知道,斯德哥尔摩的房子够难找的。” “跟一个‘好朋友’?” 本杰明哼了一声。 哈拉德感到羞赧不已,但还是为自己辩解着:“然后其他人就会说,哦,对啊,对啊,要在瑞典首都找房子真是不容易。然后我就能够把话题转到‘斯德哥尔摩房子够难找’这件事情上。” 本杰明摇了摇头。 “只有这些吗?没有别的?” “是啊,斯德哥尔摩的新公寓房价,竟然比在科彭镇买一整栋房子还要贵!这太明显了,一定有人在炒作嘛!” 哈拉德朝自己亲爱的儿子投去一瞥,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 “我曾经努力想说服自己,会变成今天这样,真的不是我的错。但是,拉斯穆斯,如果这真的是我的错,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你的错?什么意思?”本杰明不能理解。 “不然我们今天怎么会坐在这里?不是吗?” 本杰明注视着哈拉德。 身为将死之人的父亲,他完全有理由呼天抢地,如果哈拉德这时火冒三丈、指着本杰明破口大骂,本杰明完全可以理解。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过去这几天,他只睡了不到两小时。胡子没刮、脸没洗,蓝色眼睛下方是深深的黑眼圈,眼神中满是倦怠与无尽的哀伤。 最糟糕的是,他一定也知道这一点。 而且他也完全同意。 这当中一定出了什么错,而且是很严重、不可原谅的错。 在一个人眼里,某条路才是正确的道路;末了,这条路的尽头却只有死亡。 他完全无法争辩。 本杰明几乎可以听见父亲那干涸、坚决、拒绝妥协的声音,每当他提出一个问题或父亲觉得他做错事,父亲总是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嗯,这样啊?本杰明,现在打开《箴言》第14章第12节,我们来读一读。” 一想到在家里厨房或教会王国厅所举办的无数读经会,一想到自己从小到大做的所有笔记,本杰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不管父亲说些什么,他总能用《圣经》里的话证明自己的话是绝对正确的。最后父亲一定是对的,他完全没有争辩的余地。 他们父子俩之间的讨论与对话一向如此。父亲代表了整个教会乃至教堂的威信。 “玛格丽特?请你现在翻到《箴言》第13章第20节,我们要再读一段上帝留给我们的箴言。请朗诵给我们听!” 父亲耐心地等候子女翻到他们准备要阅读、朗诵的章节。本杰明的妹妹对于《圣经》篇章的正确位置永远一问三不知,而本杰明总是能够迅速又正确地翻到。他相当引以为傲,假如能够更迅速翻到正确的章节,就能证明自己的基督教信仰更纯正、更真切。 父亲就这样坐着,等待子女找到正确的章节。 他们的父亲看起来总是那样心平气和,稳重、沉着。 “犯罪的人有祸了,正直的人有福了。” 玛格丽特用怯懦、羞涩的声音,读着自己翻到的《圣经》篇章。她知道,不管自己多么努力地找,最后还是会找错。 要不然,我们今天怎么会坐在这里? 他能够轻松地翻阅《圣经》,熟练地背出使徒扫罗写给加拉太人的信。只要从信中挑出一句话,他就能够将他们所有人定罪。 “就像《加拉太书》第6章第7节所写的一样:不要自欺,神是轻慢不得的。人种的是什么,得的就是什么。” 本杰明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将背挺得笔直。他感觉自己必须离开房间,舒展一下筋骨,恢复腿部的血液循环。虽然他的眼神相当集中专注,却不忍继续注视自己爱人饱受病魔摧残的垂死面容。 他也知道,事实上,他现在不能离开拉斯穆斯的病床片刻,他甚至不敢去洗手间。 他的爱人随时都会断气,他绝对有义务在场。 但他还是努力说服自己:一分钟,不多,一分钟就好!然后他走了出去,离开病房来到长廊上。 莎拉还待在小小的休息室里,似乎正在安排些什么。她听见声音,抬起头来,两人目光交会。他点点头,觉得自己放哈拉德一人守着拉斯穆斯,实在不太好意思,应该向她赔个不是。 他想向她解释,自己的背已经相当酸痛,必须出来活动一下。 莎拉从袋子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件手工编织的毛衣。 她走出休息室,在走廊上拦住本杰明,将毛衣递给他。 “喏,穿起来吧!”她低声说道,“你好像着凉了。” 莎拉看来又累又绝望。 “这是我为拉斯穆斯织的毛衣,刚织好的呢。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尺寸可能大了一点,他实在太瘦了。” 她非常努力地要自己保持冷静。别哭,别让情绪溃堤了。 她有些粗鲁地将毛衣塞到本杰明的手上,本想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却显得很不友善。 “你就穿上吧!我想,尺寸应该跟你差不多。” 本杰明乖乖听话,穿上毛衣。 “真是好看。”他用最轻柔的声音说。 莎拉双手抱在胸前,从他身旁踱步走开。 “是啊,我们本来以为还能拖很久……” 她没哭出来,声音却突然断了,仿佛胸口挨了重重一击,断了气。 她继续双手抱在胸前,越抱越紧。 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完全于事无补。 保护、喜欢甚至关心一个人,又有什么用?有什么意义? 织了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毛衣,又有什么用?有什么意义? 想是这样想,她还是在科彭镇的家里织了这件毛衣。 她完全不由自主,简直像中了符咒一样! 太荒谬了,真是太荒谬了!这一切真是太可悲了,可悲到让人病态地尖笑出声。 本杰明伸出手来,想轻轻摸摸莎拉的脸颊,却被她直接躲开了。 “我们也许不是全世界最好的父母,但是,我很确定,拉斯穆斯是爱我们的。” “噢,莎拉,”本杰明温柔地说,“我刚刚才跟哈拉德说过,你们能来,我真的很高兴。你也知道,我的父母根本……” 他没把话说完。 莎拉转向他,冷肃的眼神将他从头到脚瞧了个仔细。随后她说道:“不管怎么说,你就像我们的儿子一样。” “但我不能称你作媳妇,”她马上补了一句,还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连女婿都不算。” 她极为不悦地摇摇头。 “唉,我该怎么说呢?你现在又和我们如此亲近,像是一个……一个儿子。” 他该怎么回应?该答谢吗?该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他唯一能挤出来的,就是告诉她,他要回去照顾拉斯穆斯了。 “不,等等!”莎拉连忙叫住他,“这些年来,哈拉德一直没有机会和拉斯穆斯独处。这次,你就让他们独处一下吧……这一点……请你……请你了解!” 他应该了解什么? “拉斯穆斯很崇拜他的。”话刚说完,他就听出自己的口气有多么酸。 莎拉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你实在不应该太苛责他。” 她努力想着,该怎么说才好。 “以前……以前他们的关系是很亲密的,他们会一起到森林里露营,去湖边钓鱼。哈拉德一直想把拉斯穆斯当成大人看待,像个成年人一样……” 本杰明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不管了,随便你怎么想,”莎拉的口气中带着责难,“但是哈拉德就是这样想的。” 以前…… 从此之后…… 两个不完整的句子,囊括了同一段时间缺口。到处旁敲侧击,一直保持距离,绝不单刀直入。 他们永远无法了解。 他们既不了解,也找不到确切的措辞来形容。 就像一把镰刀,猛然划破,将他们和自己至亲至爱的儿子永远分离。 他们永远无法接受。 他真的——真的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最了解他了。 他们知道,他不是这样,绝对不是这样的。 多年前他们儿子生日的那个早晨,他们的儿子只穿着内裤,站在房间门口对他们大吼“我是同性恋!”的那个早晨。他摆明了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让端着托盘、蛋糕与礼物的他们像傻瓜一样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原先精心规划的安排,最后被狠狠泼了一盆冷水。从此以后,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柱坍塌了,他们一直习惯的生活也瓦解了。 “以前”和“从此以后”。在这两者中间的缺口,只有一个永恒的印象:一个只穿着内裤的大男孩,一直哭,一直哭。 他们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15 其实,从那件事以后,他们对他的爱并没有消失。他们爱他,更胜于爱自己的生命,一直都是如此。他们也非常确定,他是爱他们的。 但是,他做了一件他们永远不会做的事:他竟然对他们的爱开出条件——“要是你们不接受我,我就跟你们一刀两断!” 他们真是吓坏了。 他们仍然试着对他讲理,把他们觉得天经地义的事告诉他。 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你!我们都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你是我们的亲骨肉,世界上有谁比我们更了解你呢?你说你自己是、你可能觉得自己是,但其实你不是,在你的内心深处真的不是这样的! 其实。可能。内心深处。 他们将希望维系在这些假设之上,然而现在,这些假设通通遭到了最严厉的质疑,即将悉数瓦解。 他对着他们大吼:“接受我啊!不接受就拉倒!” 他们心焦又绝望,只能伸出双手,告诉他:“我们很了解你,你是我们的小宝贝啊!” 但是,他早就不属于他们了。他早已完全属于某个陌生、充满威胁、只有极为模糊概念的群体。这个群体不只恐怖、阴暗,而且还……属于斯德哥尔摩。 到这个地步,他们真的有点急火攻心,觉得被冒犯了。这些同性恋如此急匆匆地挑战大众的观感,有没有搞错?他们可是他的亲生父母,他却好像觉得他们一天到晚丢他的脸,一定要和他们切割干净似的!这太不合理,太不近人情了! 但是,无论他们如何循循善诱,他就是不买账。他们终于意识到,这次他们真的要失去他了。他们不得不最后一次,更加低声下气,几近摇尾乞怜地说:“我们希望你快乐就好。” 他开始摆起了架子:“我很快乐啊,怎样?” 他们再也不敢直接说出心里想的:“你不是这样的!你不可能、也不可以这样的!” 他们只能言不由衷地说:“好,我们接受你!对不起,原谅我们!我们都爱你!” 听到这句话,他才真正放松下来,满意地看着他们,说:“很好,我也爱你们!” 几个月后,哈拉德和莎拉开车到斯德哥尔摩。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本杰明。 哈拉德一直觉得:千错万错,都是斯德哥尔摩的错。一定是这个五光十色、鱼龙混杂的大城市把他的宝贝儿子变成这样的! 哈拉德常在噩梦中发现这座城市矗立在自己面前,又黑、又湿、黏滑泥泞,弥漫着腐臭味,就像一摊缓缓下沉的烂泥。 有时会出现完全相反的影像:在光鲜亮丽大厅里举办的狂欢舞会,喝不完的葡萄酒、白兰地与利口酒,还有一大群既下流又郁闷的男同性恋,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拐骗像拉斯穆斯这样纯真无邪的少男,把他们拖入同等悲惨、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不禁回想起某个秋高气爽的清晨,独自走在森林中的情景。当时刚进入猎鹿的季节,地面还凝着一层厚厚的朝露,湿润的秋意沁凉入骨,使人直打哆嗦。周遭林间遍布着地衣,空气中充满松针与枫叶的味道。天哪,那些斯德哥尔摩的都市贵族是永远无法接近、体会这种美好的。这才是人生啊!假如这些衣着讲究的先生(或者说,小姐)能够体会这其中一丁点乐趣,他们就不会一直骑在骏马上,装出那高人一等的模样。有时,当他独自在森林中徜徉,四下无人之际,他会高声大笑:哈哈! 他对孩子的思念变得如此强烈,以致内心深处隐隐作痛。 眼前这片森林,就是哈拉德留给拉斯穆斯的礼物。 他们一同在森林中漫步,哈拉德总会不厌其烦地教拉斯穆斯辨别不同鸟类的叫声、鸟兽遗留的粪便,还有哪些菇类是可以食用、哪些又是应该要避免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有时,他们也会起个大早,在湖上划着独木舟,或撒网抓鱼。清晨的雾气仍映照着晨光,笼罩在镜面般闪亮纯净的湖面上;潜鸟也没闲着,在树丛后湖的另一边鸣叫着。 他们坐在林间空地上,准备野餐时,爸爸还会告诉儿子全维姆兰省各种妖怪故事与乡野传奇。“小妖精无法忍受教堂钟声,因此老是朝教堂扔石块,想把它砸坏,”老爸边说边指着附近一块长满苔藓的大石头,“你看,这就是其中一块石头哟!” 拉斯穆斯既兴奋又害怕地听着,他爬到爸爸身边,把小手伸进爸爸宽大、厚实、温暖的掌心。 一想到自己竟然失去了儿子,哈拉德就绝望不已。 儿子的手曾经藏在哈拉德厚实的大手掌内,然而他的手越长越大,细致的皮肤渐渐变得粗糙、厚实,最后他放开了,不再愿意握住爸爸的手。 他握住了另一只手,那是本杰明的手。 哈拉德最大的伤痛,还是因为儿子的离去——空无一人的睡房,小床,客厅沙发上、儿子最常坐着看电视的那块凹陷处。 地下室成堆的纸箱里,摆着一沓洗得干干净净、折叠整齐的衣服。它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是啊,它们究竟在等什么? 不会再有人穿这些衣服了。 拉斯穆斯已经从人间蒸发了。 噢,爱情,如幻肢般的痛楚。 哈拉德知道,莎拉的感觉和他一样;那种如幻肢般的痛楚,仿佛某人已经远去,不再回头。 当哈拉德在森林中徜徉,突然转身,想告诉拉斯穆斯他的新发现时,他才赫然惊觉,自己独自一人…… 他已经失去这个儿子了。 那个陌生、充满威胁与敌意的群体已从他手上夺去了他的儿子。他只能对着风、对着阴影呼唤拉斯穆斯的名字。哈拉德知道,这份悲痛将会多么沉重:他将永远失去他,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 剩下的,只有离去与空虚。 某人已经远去,不再回头。 16 他们事先对他的长相与穿着做过许多揣测,但绝对没想到会是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年轻人。本杰明帮他们开门时的穿着就是这样。他相当诚挚地握住他们的手,两眼直视他们,完全无意避开眼神接触。 他们觉得,他好像从小就被训练如何与完全不认识的人沟通、交谈,进而赢得他们的信任。 他接过莎拉的大衣,将它挂在门口的置衣架上。 莎拉一进门便四处仔细打量着。 小公寓内打理得一尘不染,除了没什么家具之外,没什么好挑剔的。距离拉斯穆斯搬出阿姨家、与离开父母的本杰明同居,也不过几个星期而已。 房里全部的家具就是一张床、一对折叠椅,还有一张摇晃不稳的可拆卸式白色塑料桌。桌上至少还铺了一张很有质感的棉质桌布,一对西班牙葡萄酒的空瓶充当烛台,蜡滴顺着瓶壁流下来,让人联想到法式小咖啡厅或是类似的文艺场所。这些细节让莎拉佩服不已。 也许是有意讨好哈拉德,唱机上转着莫妮卡·赛特伦德的唱片。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四个餐盘,碗里盛着土豆韭葱汤。每个餐盘旁边还摆着折叠好的餐巾以及玻璃酒杯。 莎拉心想,如果他们亲手拉扯长大的拉斯穆斯会挑一个跟他完全不一样、生活习惯乱七八糟的家伙当伴侣,那才真是奇怪呢。 一想到拉斯穆斯小时候,独自一人待在房里几个小时,专心地将衣服折叠成拳头大小,然后整整齐齐地放进抽屉,她的胸中就升起一股无以名状、难以控制的母爱亲情。 他的细心,他的一丝不苟,都让她强烈感受到无法自拔的母爱。 他好像刻意表现得一丝不苟,让她的心一点一点地碎裂。 现在,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决定和他们的期望背道而驰。他认为自己在父母眼里已经犯了大错,却又要求父母容忍这些错误。他在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前,想必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吧。 莎拉也发现,为了他们这次登门拜访,拉斯穆斯把房间打理得异常整洁。这表示,他们在他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对此,她感到心满意足。 她称赞道:“你们把这里弄得好整齐、好漂亮、好温馨啊!” “谢谢您!”那位穿着西装的奇特男士笑出声来,“人生在世,可能随时会被通知算总账的,不是吗?” 没有人跟着笑,更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他这才想起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脸红起来,连忙解释道:“使徒扫罗在给罗马人的信中,就是这样写的:‘末日将临,耶和华很快就要在世间清点所有的一切……’” 哈拉德和莎拉不胜惊异地注视着他。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斯德哥尔摩竟然会有这种同性恋者,他们无言以对。拉斯穆斯的“好朋友”也注意到这一点,有点结巴起来:“是啊,真的就是这样写的!‘我们每个人都要面临末日审判,在上帝面前,等着最后的决算……’” 这位年轻人面带羞赧,顿时变得正经八百。他涨红着脸,眼神却没有逡巡游移,反而凝视着他们;他们都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 之后,每次他们碰面时,总会提起本杰明初次见到他们时有多么紧张,以致下意识地采取了本能的动作——传教。 “嘿,你还记得吗?”他们总会边说边笑,这仿佛是大家共同的记忆,仿佛是一声枪响,标记着他们新生活的开始,还有他们全新的……怎么说呢?家庭? 这美好和谐的关系一直维持到那一天,他们得知那悲惨的消息为止。 “他真棒啊!不是吗?” 他们的小拉斯穆斯崇拜不已地喊着,含情脉脉地望着那位身穿西装、红着脸引用《圣经》篇章的年轻人。 拉斯穆斯觉得他们会有何反应?作何感想? 他是否会以为,老爸真的会赞许地点点头,甚至竖起大拇指,附和道:“是啊,他真是棒极了!” 莎拉还是紧抿着嘴唇,不过至少在脸上挤出了一丝微笑。 拉斯穆斯的父母完全无法理解,本杰明生活中的一切都必须追求完美、一丝不苟,里里外外都必须有条不紊,连最微小的细枝末节也不放过。身为见证人,必须更加注重清洁。人心的道德状态及崇敬和健康简朴的生活绝对是息息相关的。 父亲是本杰明生活中最重要的榜样。外表上,他们十分相像,有着深色头发,同样深邃的蓝眼睛、肃穆的神情。他对教会活动的投入与对耶和华的奉献,也一直努力效仿父亲。除了外在的行为,父亲一直强调着居家环境必须一尘不染。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这么喜欢打扫。 保持整齐清洁,恢复秩序。 偶尔,本杰明的父亲会允许自己对此开点玩笑。当家里真正达到一尘不染、完美无瑕的境界时,他就会说:“或许,当耶和华在创世第六天,看到亲手所造的万物,就是这样的感觉呢!” 当一切完美、圆满之后,就可以静候夜幕的降临,直到次日耶和华下到凡间,就可以问心无愧、骄傲地迎接他的到来。 即使本杰明已经从父母家里搬出来,父亲对他的影响仍旧深植在他的生活中。他依然是见证人,身为见证人,穿着必须整齐清洁,西装领带都是必备,至少在他的……拉斯穆斯的父亲登门拜访之际是一定要的。 拉斯穆斯的穿着当然不像他的……“朋友”那样整齐,大概就是T恤、牛仔裤。哈拉德一时眼尖,发现了一个让他疑惑不已的东西。 “那是什么?你耳朵上面怎么有个金色的环?” 即使他事先信誓旦旦答应过莎拉,不会当场让大家难堪,但他看到耳环时还是脱口而出。 “哈拉德!”莎拉怒斥道。 他连忙后退一步,笨拙不已地道歉:“不好意思,但我总可以问一下吧?” 随后,本杰明请大家就座,自己则忙不迭地跑到厨房烤箱前,取出热腾腾的面包。 莎拉没有多想,直接问本杰明需不需要帮忙。本杰明则咯咯笑着,表示没问题,真的没问题!坐着就好,很快就开动了。 哼,他想必只会这样咯咯笑吧,真是虚伪!莎拉不怀好意地想着,不过她还是不动声色地坐在其中一张折叠椅上,继续露出不甚真诚的微笑。他们能做的恐怕就是这样了。她和哈拉德都不能展现出自己的偏见,只能继续逢场作戏。 “哎呀,那不是大蒜面包吗?”当本杰明把盘子放在汤锅旁,开始为客人盛菜,莎拉激动地喊了一声,“本杰明啊,这些都是你亲手做的吧?我们的拉斯穆斯还不太会煮饭呢!” 她本来想开开玩笑,但没人觉得好笑。她向拉斯穆斯淘气地眨眨眼,想告诉他:一切真是好极了,他们非常轻松愉快。 而她内心对本杰明下厨一事感到非常满意。这样一来,他终究还是这段亲密关系中的……怎么说呢?“女人”了。 就算是同志,还是有角色分别的,不是吗?其中一人负责给予,另一人负责接受? 一想到这儿,她就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除了荒谬,还是荒谬。把两个大男人摆在一个家庭里,扮家家酒,谁要模仿谁?爸爸、妈妈,还是小孩? 她脸上继续挂着大大的笑容,边喝着汤边称赞厨师的好手艺。哈拉德一再要她多盛点汤,还不时拍拍拉斯穆斯的手,跟他保证:这一切真是太好了,简直好到不能再好了。 本杰明自我介绍,身为“耶和华见证人”,他的经历确实相当独特,这就是他常常脱口而出《圣经》经文的原因。 此外,本杰明的家人都还不知道他和拉斯穆斯的关系。这绝对是今晚餐桌上最敏感的话题。 “对,这两者的确是冲突的。”本杰明客观地承认这一点。他放下汤勺,沉思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这令人难以启齿的事实。“对同性产生欲望而苦苦挣扎的人,只有一个目标,”他继续以友善的口吻解释道,“这唯一的目标,就是自制。”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了他们的拉斯穆斯一眼。莎拉见到如此情景,脸都红了。 “无论是他或她,都可以选择不要轻易屈就于对性的需求,你说对不对?”他边说边对拉斯穆斯微笑。 这下子,莎拉再也忍不住了。 “所以,你一直都这样做啰?”她就这样直接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多么不怀好意。 但本杰明看来根本没注意到她。 “事实上,我不只无法招架,简直是整个人都栽进去了!”他边说边笑,还把手搭在拉斯穆斯的手上。 这举动实在太刺眼了,莎拉不得不把视线转开。 拉斯穆斯抓住本杰明的手,紧紧握住。 哈拉德则无助地望着两人的手,无助地绞着自己厚实的大手掌。 然后,他再也听不清楚究竟是谁说了些什么了。不管是本杰明,还是眼前这个长得像拉斯穆斯的陌生人,他都记不得了。 他们一会儿聊这个,一会儿聊那个,满嘴都是男同志、男同志、男同志。一会儿是解放运动与性平会,一会儿是粉红色三角形和政治抗争活动。 这两个年轻人聊得正起劲时,哈拉德瞧了瞧自己的亲生儿子,突然想道:他不会是被调包了吧? 嗯,搞不好真的是这样。在维姆兰省,一直流传着许多关于孩童被调包的传闻与各种怪谈。妖精钻进人类家里,从摇篮里攫走熟睡的小婴孩,换上自己生出来的、奇丑无比的小妖精…… 一想到这,哈拉德就有股想要爆笑出来的冲动。这个戴着耳环、把手放在另一个男人手里的年轻人,一定就是那个调包来的妖精,不是他亲生的。 他瞧了瞧莎拉,试图捕捉她的目光。她会了解的。 然而,莎拉聚精会神地听着拉斯穆斯和本杰明的交谈。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两个,尤其是她的小拉斯穆斯,老是把“娘炮”这样恶心的字眼挂在嘴边。 娘炮。对,就是娘炮。 她一想到这个词就不由得发抖。 拜托,拉斯穆斯,她心想,这个词难听死了!一直说个不停,有什么好炫耀的? 但是这两个小子好像铁了心,就是要当男同志,要当娘炮。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家伙,怎么整天只会这样闲扯淡! 解放运动,解放游行!手牵手,上街头! 他们就是要骄傲,就是要尊严。 搞成这样,身为父母的他们又该如何面对?该摇头吗? 另外那个叫本杰明的家伙,至少还比较谨慎一点。如果他现在还是虔诚的基督徒,一定会为自己感到可耻不已。 无论如何,这就是目前他们必须面对的情况;不管现状如何晦暗不明,屈就于现状看来还是比一味抗拒明智多了。 因此,他们继续微笑,喝着汤,时不时还笑出声来,对于主动端上来的咖啡与现烤的胡萝卜蛋糕忙不迭地道谢。哈拉德塞了一张千元大钞给拉斯穆斯,让他有点闲钱帮公寓添购家具。莎拉则吩咐本杰明测量一下窗户的大小,她可以帮他们制作一条窗帘,这样冬天就不会那么冷了。 两个钟头后,哈拉德和莎拉动身前往妹妹克莉丝汀娜靠近圣艾瑞克广场的家,准备在她家过夜。他们一致同意,这次聚餐其实很愉快,本杰明从各方面看来也是个好孩子,不像他们事先想象的同性恋那样。 随后,他们就陷入各自的沉默,陷入了各自的伤痛。 某种若有似无的失败感,同时虏获了两人,在他们的心头徘徊不去…… 17 “我要进去了。” “等一下……”莎拉哀求道,似乎有话要说。 她说,她想请他吃个苹果,或是来杯柳橙汁。 本杰明感到不安起来。难道就不能等一下吗? “为了这整件事,我的心都碎了,”她冷不丁开口,“我希望你能够了解,我没有指控你做错事的意思……” 本杰明重重地摇了摇头。 她说她心碎了。那他的心呢? “你应该了解的。是啊,你应该要了解的!”莎拉继续自顾自地喋喋不休。 本杰明站起身来:“我要进去见他。” 莎拉一个箭步挡在门前,几乎占满了整扇门。 “等等!”她喊道,“还有一件事……” 就在她说话之际,哈拉德急急忙忙冲出来。 他惊慌地对他们喊道:“他没有呼吸了!” 是的。他没有呼吸了。 18 拉斯穆斯生日过后几天,他们在没有事先知会的情况下来到斯德哥尔摩,想给他一个惊喜。 按下门铃之前,他们就已经开始高声唱着“祝他长命百岁”。没错,到头来还是莎拉出的馊主意,她总是喜欢装腔作势。 前来应门的人是本杰明。计划失败,他们没能给拉斯穆斯“惊喜”。 但是他们还能怎么办呢?莎拉还是热情地抱了本杰明一下,直说他看起来气色真好。哈拉德则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本杰明的手,就像真正的男人之间握手那样。 然后,他们所有人就这样僵在门口,害羞起来,一句话也接不上。 本杰明说,拉斯穆斯正在洗手间“盛装打扮”,还没出来,真是不好意思。 事实上,拉斯穆斯一发现父母就站在门外、准备要给他惊喜,就吓得躲进洗手间,死都不肯出来。 莎拉知道这只是玩笑话,也跟着干笑几声。她索性跟着逢场作戏,带点挑衅意味地敲打着洗手间的门,对儿子喊道:“好啦,不要再闹啦!赶快给我出来,老娘来‘查房’了!” 莎拉抢在哈拉德前进入公寓房间,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左顾右盼,怎么都不肯相信,像拉斯穆斯和本杰明这两个年轻男孩,怎么能够保持居家环境整齐清洁。 其实她知道,拉斯穆斯和本杰明都很爱干净,但她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最后终于被她瞧出点不对劲了。一件衬衫随意地挂在椅背上,她马上拾起衬衫将它折好。桌上还摆着剩下没收拾干净的早餐,一个装着吃剩的酸奶的脏碗,竟被当成烟灰缸使用。地板上堆了许多有封套、没封套的唱片。 “你们真爱听音乐啊。”她酸不溜丢地说。 “这里是有点乱,”本杰明结结巴巴起来,羞赧地把碗盘收拾干净,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收拾散乱的唱片,“我们不知道你们要来。” “拜托,问题不在这儿!你想一想,家里没有女人哪!”莎拉满意地瞧着本杰明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转,努力地想把房间收拾干净,一时难掩心中的胜利感。 本杰明一面请拉斯穆斯的父母坐下,一面紧张地敲着洗手间的门,要拉斯穆斯行行好,赶快出来。 他实在太有教养了,在这种腹背受敌的状况下,竟然还可以问他们:“一路从科彭镇开车到斯德哥尔摩,还好吧?路面会不会很湿滑?” 莎拉推了哈拉德一把,要他先回答。 “不会,路上不会很危险。”哈拉德嗫嚅了这么一句,马上就被莎拉打断。 “见鬼,你老实说不就好了?一路上滑得要死!哈拉德,你有好几次几乎要滑出路边去了!” “我明明就没有打滑!”哈拉德也恼了,高声抗议。 “你明明就有!我跟你说,本杰明,千万别听他的,他说谎,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都不想再念叨他了。他根本就是个超速狂!” “总比在路上像乌龟一样爬好,哼!” “总比把自己撞死好!你看,不敢大声说了吧。因为你理亏,你知道我才是对的。” 莎拉意有所指地朝本杰明眨眨眼,好像两人是一伙的,要和哈拉德作对。这几年来,本杰明和拉斯穆斯成为情侣以后,莎拉想尽办法,努力让他融入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分子。本杰明说过,身为耶和华见证人是不能庆祝自己的生日的,但莎拉在此展现了细心的一面,不仅将他的生日记得清清楚楚,还亲手为他织毛衣。如果有必要,她甚至会与他一起密谋捉弄拉斯穆斯。她亲吻他,拥抱他,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 有时,她和本杰明的关系似乎比和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亲密得多。 “老天爷,他还真会磨蹭。” 当本杰明正准备再度敲门,洗手间的门终于开了。拉斯穆斯走到他们面前。 莎拉紧紧地拥抱他,就像对本杰明那样,亲热地喊道:“你看起来气色真好!” 她一不留神就会流露出这种恐惧、不安的情绪。 最后这几年,她一直非常注意拉斯穆斯和他的伴侣的健康状况。她一直担心着,担心最坏的状况是否会发生,她和哈拉德恐惧不已的“黑死病”是否已经牢牢攫住了这两位年轻人。 莎拉向后退了一步,仔细打量儿子,马上就发现他变得异常瘦削。 但她表面上什么都没说。 哈拉德和莎拉已经说好:如果儿子感到不舒服,必须由他自己来告诉他们。 突然哈拉德眉头一皱。 “怎么搞的?你化妆啊?” 他伸出手,想碰碰拉斯穆斯的额头,但被儿子直接躲开了。 “我没有!”他愤愤不平地答道,“那只是用来遮粉刺的软膏而已。” 哈拉德听到这个答案,还必须装得非常满意。 本杰明正准备把奶油加到装着水果沙拉的汤锅里,他们唯一能够拿出来请父母的就只有这样东西。但是莎拉坚持由她来拌奶油,她一边端着塑料碗,一边责备拉斯穆斯和本杰明,平常都不回去看看,打声招呼。 “我们整修了厨房,还在客厅里加装壁板,现在家里总算变得比较体面一点了。我最近开了一门教老人们烹饪的课程,你爸还在合唱团唱歌呢!哈拉德,你不是很会唱男中音吗?来嘛,唱几句给我们听听!” 莎拉继续拌着奶油,哈拉德则笨拙不已地唱着“幽谷之中,绿意盎然”。就在这时,莎拉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竟直接脱口而出,她说她觉得拉斯穆斯看起来其实一点都不健康。不只不健康,还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本杰明和拉斯穆斯都没有答话,只是彼此交换一下眼神。那种眼神,就像从悬崖上坠落、发现一切已经太迟的人会出现的眼神。 这样的眼神又如何能逃过莎拉的眼睛? 突然间,她明白了。 “说真的,你们好吗?”她耳语道。 她感觉自己在耳语,却又不那么确定自己正在耳语。也许她其实正在大吼大叫着。 最后还是本杰明回答,他的声音平静异常:“不太好。拉斯穆斯不太好。” 拉斯穆斯对着爱人大吼:“要你多嘴!” 莎拉停下手边的动作,仔细地检视着自己的亲生儿子,然后说道:“你一点都不健康,你现在瘦得只剩皮包骨!” 这时,哈拉德的歌刚好唱完了。他不禁抱怨:“喂,你们不是叫我唱歌吗?我都唱完了,都没人在听啊!” 莎拉根本不理他。现在是关键时刻,她必须知道真相。 她必须证实她的怀疑。 “听好,你给我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哈拉德困惑不已地插嘴:“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本杰明严厉地盯着拉斯穆斯:“拉斯穆斯,你现在就说清楚!” 拉斯穆斯则恶狠狠地回瞪着他:“我恨你,我恨你!” 哈拉德忍不住喊道:“喂喂,搞什么?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莎拉突然发出一声哀号,异常凄厉,仿佛直接向上帝提出控诉。在将来的短短几年内,上帝将会彻底辜负她的期望,但此时的她仍然毫不知情,还以为这上帝真能够改变现实,或者……命运。 “上帝!这不是真的,请你告诉我,这不可能是真的!” 哈拉德猛然站起身来,坚决地表示他们必须走了。 莎拉绝望地喊道:“不,哈拉德,你不懂!” 哈拉德大声咆哮:“我懂,我全懂了!我只是不想懂而已!把你的东西收一收,我们回家去!我出去发动车子,现在就走!” “不,哈拉德,我们现在必须冷静。先坐下来,像个大人一样,坐下来,好好沟通,说清楚。我们现在不能恐慌。” 然后,莎拉继续机械式地疯狂拌着奶油,她的丈夫则继续在桌子与厨房之间的狭小区域来回走动。 她纳闷极了,这到底是种什么感觉?她又该怎么感觉?她曾经努力想象这会是什么情景,她读过报纸、看过电视节目,她实在非常担心,这一点他们总可以谅解吧!她一再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发生这种事,本杰明和拉斯穆斯已经在一起了,他们不会被传染的!她一直相信,只有那些行为不检点的家伙才会被传染……她知道这种想法要不得,可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她再看着拉斯穆斯,顿时了解真相。拉斯穆斯刻意避开她的眼神。 她用缓慢、绝望、带着谴责的语气说:“如果你们不随便跟别人乱来,就不会这样了。” 儿子嗫嚅一声,想要抗辩。 此刻母亲对他所提出的指控,就是他上百、上千次觉得自己污秽的罪行。 “你一定不相信这就是我们的选择吧?” 不,哈拉德再也受不了了。经年累月所累积的怒气就在这一刻爆发。 “你们两个在这里要求我和莎拉接受你们的选择,了解你们、尊重你们,你们嘴上老是挂着一堆‘公平、正义’的狗屁字眼,还有那些笑死人的示威游行……” 莎拉忍不住插嘴:“你们不是一直说彼此相爱吗?很好,现在你们连向对方保持忠诚都做不到!” “本杰明没有乱搞,”拉斯穆斯喃喃地说,“是我的问题……” 莎拉听不下去了,她直接走进厨房,开始洗碗,就像她每次被惹恼时的反应一样。她知道一定会有人怪她,不过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忠诚,忠诚,有这么难吗?就像我和你妈一样!就像所有有羞耻心的正常人一样!”哈拉德继续对着他们吼道。 “爸,你烦死了!我受够你了!”拉斯穆斯吼回去,“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不!”莎拉从后方的水槽边出声抗议,“臭小子,你懂什么?你在乎过什么?你从来就不在乎你老爸的感受!” “你一定要洗碗吗?”拉斯穆斯吼回去。 “我的确不需要洗碗!”莎拉绝望地吼道,“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她放下刷子,开始用抹布擦拭流理台墙上的瓷砖。 “你只会对着我们鬼吼鬼叫:‘接受我!尊重我!’”哈拉德更加怒不可遏,“我接受你,我尊重你!所以我现在快闷死了!我受不了了!” “注意你的心脏,哈拉德。”莎拉试图安抚老伴,然而现在的哈拉德活像一头狂怒的野兽,粗鲁地推着拉斯穆斯,拉斯穆斯不住地往后退。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有多难过、多痛苦?因为你不接受我嘛!你只会一直骂人,鬼吼鬼叫:‘尊重我!尊重我!尊重我!’” 拉斯穆斯转向本杰明。 “听到没?我们其实什么都不必说的。我们其实可以不用再见他们了!” 莎拉转过身来,瞪着拉斯穆斯。 她真是不懂,他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坏、这么蛮横?他甚至不愿在她面前安静片刻,让她抱抱他,摇摇他,保护他免受外界一切诱惑与伤害。 为了他,她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他在他们心中仍旧占有最重要的位置,但她已经在失去他了。 她就站在这里,准备为他赴汤蹈火,为他付出一切。 而他站在房间中央,对着他们大吼大叫,口沫横飞,破口大骂。 “我知道!我又丑、又坏、又有病、又恶心!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啊?” 这时,一个恐怖的想法闪现在莎拉的脑海。这想法实在太恐怖,她不得不说出来。 “老天爷,他的脑袋是怎么了?我听说人脑是会变质的,脑袋坏掉的人就会变成疯子,这是真的吗?” 哈拉德打断她的话:“我们没必要知道这个!” 是啊,他们有必要知道这么多吗?他们怎么不开车直接回到科彭小镇,回到一切熟悉的景物,有着庭院与大门的房子,那条通往欧颜镇与阿尔维卡的路,托许拖拉机有限公司,马丁脚踏车行,维德玛文具店,爱丝崔德女性发廊,协会银行,省立信托银行,图书馆,教堂,菲律宾咖啡厅,狩猎协会,兄弟教会,科彭镇运动俱乐部,Konsum超市,医院与健康检查中心,森林里的露天舞会。这些熟悉的景物构成了他们的生活,他们为什么非留在这里不可呢? “其实现在还不完全确定,”本杰明努力想缓和这个火爆的场面,“病况的发展会呈现周期性,反反复复,不太稳定。” 说也奇怪,只要本杰明一开口,包括拉斯穆斯、哈拉德和莎拉,所有人全都安静下来,仿佛被他所说的话催眠似的。 “人体也许能够承受住一次病发,也许不行;有时说不定还能够承受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病发。一次病发可能先消瘦15公斤,再增回3公斤。此外还会掉发,但也可能会长回来。因为用药的关系,身体有些地方会出现肿胀,并且会出现呕吐。病人会觉得自己死定了,但还是有生还的机会。但也可能没有。有的病人还能够回到工作岗位,有的人可能连自己换衣服的力气都没有。有些病人可能很快就死了,有些则可能拖上五年。” 这时,哈拉德猛然打断本杰明的话,他再次强调,自己不想知道这么多,他不需要知道这些。但拉斯穆斯挡在他面前,告诉他,现在他必须知道这些细节。 随后,他将手指擦过脸颊,证明老爸先前以为是脂粉的东西,其实是为了掩饰脸上逐渐冒出的斑点。 哈拉德看着儿子脸上的斑点,感到一阵恶心。他狠下心来,用夹着轻蔑与厌恶的声音告诉他:“你觉得我现在还关心你吗?你还会这么认为吗?别闹了!我说你自己看着办吧!你们不是以自己为傲吗?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拉斯穆斯在万般绝望中转向母亲,做出她一直暗自希望他做的:在她面前屈膝下跪,向她哀求。 “我真的很难过,我也不想变成这样!亲爱的妈妈,你人最好了,请你别再责怪我了,好吗?” 莎拉凝神端详眼前的儿子许久。随后,她做出了自己的判决。 日后,她会一直懊悔自己所做的判决。午夜梦回时,她总会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多么希望自己没说过这句话。但她当时确实亲口说出这句话了。 她听见这句话从自己的嘴里冒出来。 “是我……把你生成这样的吗?” 19 是我把你生成这样的吗? 他的呼吸非常短促,甚至完全停顿。有10秒钟到15秒钟的时间,他完全没有呼吸,随后他才又开始呼吸。 又短又急,吸气,呼气,三次,四次。 仿佛是他的身体所发出的某种信号,某种信息。 这又是对谁发出的信号?通过这些信息,他究竟想联系谁呢? 他的呼吸又暂停了。这次,连守在床边的本杰明都暂停了呼吸。 他们一起深吸一口气,这将是最后一口气。 他们似乎希望借着这最后一口气,将他们所熟悉的世界、生命,甚至彼此,全部定格,牢牢记住。 夕阳逐渐沉入远方的峡湾,夜幕降临,湖面在白昼时种种富丽多彩的光影变化也趋于平静。最后一抹斜阳照进刚擦拭干净、闪闪发亮、面对着阳台与海面的窗上。他们千呼万唤的夏季时光尚未真正开始。 他们居住的城市又窄又暗,这里映照着某种奇异、近乎虚幻不实的光线。 他想要永远受到这道光线的映照。是的,永远。 然而斜阳自顾自地继续下沉,终于消失在湖对面的树丛后方。没有了阳光,他们马上就会感受到凉意,不得不进入室内。 母亲早就千叮咛、万交代,要他把小睡衣穿上。然而他还是一直窝在阳台上,流连忘返,直到最后一抹余晖也终于消逝无踪。 他努力控制,使自己不要眨眼,努力保持下去。 海与天,斜阳与晴空。 父亲将温暖的大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不想再重复一遍。 本杰明又吸了一口气,但这次,他的爱人却没能跟进。 爱人的头轻轻地垂落下来,转向他。那空洞、迷茫、显然已经无法看见任何东西的眼睛直视着本杰明,眼神越过他,望向远方…… “他停止呼吸了。”莎拉耳语。 至此,光线已经完全消失。沁凉的夜使他柔软、稚嫩的身体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本杰明将脸庞贴近拉斯穆斯,仿佛想要验证自己所见不假。他略带不悦地低喃自语,仿佛想彻底否认莎拉刚才说的话。 “不,不,不!我看到他还在呼吸!” 不,不,不,不。 一位护士小姐走了进来,看似匆忙,却又气定神闲。她量了量病人喉头处的脉搏,一语不发,聚精会神,表情相当严肃。 “他没有呼吸了。”莎拉重复道。 她为什么这么说? 本杰明绝望地摇头:“可是,我看到……” “嘘!” 护士小姐取出听诊器,聚精会神地聆听,寻找着病人的心跳声。 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仿佛要为哀悼者腾出一点空间。她亲口证实了莎拉已经知道的事实。 暮夏时分,莎拉、哈拉德和拉斯穆斯在森林里漫步。莎拉和拉斯穆斯蹲坐着,采着蓝莓。拉斯穆斯用他金黄色的漱口杯装他刚摘下的蓝莓。这只漱口杯就是他的幸运金杯,每次他们到森林里采蓝莓,他一定会带着它。 他不时地把手伸进莎拉带来的白色大塑胶桶浸一浸。他们计划整天待在森林里,所以事先准备了野餐盒,有热巧克力、三明治和涂了奶酪与果酱的鸡蛋糕。他们准备继续前往附近一处砍伐过的再生林,希望能在那儿找到覆盆子。如果那儿有够多的覆盆子,莎拉就可以用这些野莓酿果汁了。 哈拉德突然急切地对母子俩打手势,示意他们过来,但要保持安静,不要出声。对面有样东西,他们一定得看一看。 “拉斯穆斯,你看,原野那边!”他近乎无声无息、悄悄耳语,同时伸手为儿子指出方向。 一只白麋鹿正在开阔的原野上漫步。其实它的外形和其他麋鹿没有什么不同,只有颜色不一样,然而当它从阴暗浓密的树林中缓步而出,仿佛一头只有在北欧古冰岛神话中才会出现的圣兽。 与众不同,遗世独立,不属于任何群体。 “看到没,拉斯穆斯?白色的麋鹿!” 妈妈在他耳边低语,仿佛怕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随后,她将手臂保护性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看到啦,看到啦!” 拉斯穆斯应着,不耐烦地将母亲的手臂甩开,朝这头陌生、奇特的动物靠近一步。 麋鹿抬起头来,朝他们的方向望去。它就静静地站在原地好长一段时间。 站在那儿,静静地瞧着他们。 与众不同,遗世独立,不属于任何群体。 拉斯穆斯知道,这只麋鹿正盯着他,仔细打量着他。 与众不同,遗世独立,不属于任何群体。 随后,这头奇特的圣兽走回森林里,无声无息,仿佛不曾存在过。 就像沉入一片深郁阴暗的湖水。 本杰明还坐在拉斯穆斯身旁,但是拉斯穆斯已经不在了。他已经撒手,进入另一个世界,摆脱人间一切风风雨雨。 莎拉温柔却坚决地推推哈拉德,将他带离病房。她的口气无比温柔,仿佛正对小婴儿说话。 “来吧。我们应该让他和拉斯穆斯独处片刻。” 他们小心翼翼地带上身后的门。本杰明甚至没发现他们已经离开病房。 他眼中只有心爱的人。 爱抚着他的脸颊、稀疏的头发,与病魔的搏斗已然画上句号,拉斯穆斯的脸竟突然变得平滑起来。本杰明不禁微笑,从眼前景象看来,他的爱人仿佛只是小睡片刻,很快就会醒来。 他可能还做着好梦呢。 “他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本杰明贴近拉斯穆斯的脸颊,仿佛要将他脸上每一道纹路永远封存在记忆深处。 他知道,当自己踏出这间病房,就意味着诀别。 他们一起度过最后这些日子的这间病房,俨然已成为圣厅。拉斯穆斯已经成为圣人,病房里的一景一物,病床、紊乱纠缠的被单、沉闷又带着甜味的空气、盛水的玻璃杯、食盐水、点滴架,一切都已成为永恒的圣物。 只有他,就只有他无法随之变得神圣。 他知道,只要他一离开房间,他就不再属于他已然习惯的“我们”。他将会孤单一人,他就只是本杰明,他会彻底失去自己原有的身份,他将会无依无靠。 他将无人可爱,无人可保护,无人可守护,不需要再顾及任何义务和责任。简单地说,他自由了,完完全全自由了。 但他不想,不想要这样的自由…… 因此,他只有努力拖延当下,贴紧爱人的脸颊,努力抹平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爱抚着拉斯穆斯的双颊,抚摸着他的发丝,亲吻他,对着他低语。 泪水早已潸潸而下,浸湿了爱人的脸庞,他却浑然不觉。 “现在的你,好美,好安详。”他低语着,“你再也不痛了,这样,我也不会痛了。”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两次,好似要将这句话变成一首小小的短诗,永远印在自己的心里。 “现在的你,好美,好安详。你再也不痛了,这样,我也不会痛了。” 20 在床上,他们总是面朝同一方向而睡,本杰明会拦腰抱住拉斯穆斯,像是要保护他。他们正上方的墙上就挂着那张画——完美的家庭、野兽与羔羊并肩吃草,只有天堂才有的景象。 街上,一辆清洁车正在清扫着街道。 橘色警示灯的灯光时有时无地闪动着。光线闪进窗户,照在这对熟睡的爱侣身上,可以听到从那巨大、旋转的刷子发出的噪声。 真是无聊,大清早就在装忙,有什么好扫的? 是想把街上老鼠都赶走,让它们在另一座比较快乐的城市里安享天年吗? 所有粘在把手上、电话听筒上、玻璃、瓷器上的细菌,所有从人体排出的血液、汗液、精液、眼泪等各种体液里的病菌,那些大刷子就在这座永远扫不干净的城市里,一扫再扫。 最近这几年,大卫·鲍伊有一首歌叫《我们都是死者》,拉斯穆斯一听再听,简直爱得不得了。其中一句歌词格外动人,甚至带着控诉与抱怨的意味,让拉斯穆斯魂牵梦萦。 “噢,我的小淘气,换上你的衣服,我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了。一如我们所见,一如我们所说,我们都是死者……” 拉斯穆斯睁开眼睛,马上惊醒过来。 从小到大,本杰明几乎不曾在半夜惊醒过,即使只是因尿急醒来,想上洗手间,都不曾有过。 或许,这就是他一辈子都记得这件事的原因。 那一晚,他突然醒了。他扭过头凝听,的确有个声音,但本杰明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他蹑手蹑脚地从上铺爬下来,生怕吵醒睡在下铺的妹妹。 玛格丽特侧身而睡,一只手臂伸出棉被,仿佛想要握住什么。嘴唇微微动着,像是要对谁说话。 他听见的怪声似乎带有某种韵律,规律地撞击着,又像一首曲调,有点像某人正在抱怨,正在哀号。听起来有点像是妈妈。 “爸?妈?”他心焦不已地喊道。 没人回应。本杰明穿着睡衣,孤零零地站在拼木地板上,感到一阵寒意。 今年的夏天才刚开始,度假小屋内仍充满湿气与木材的腐味。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还记得,当时他觉得惊醒过来其实是件好事。随时保持警戒本来就相当重要。 几天前,他们在教会的王国厅举行集会。他、玛格丽特和其他孩子在大人的陪同下,坐着一起听演讲。本杰明穿着刚买的西装,玛格丽特则蹬着高跟鞋,鞋子踏在地板上发出咔咔声响。 有那么片刻,他和玛格丽特恍神了。那位站在前方讲台上、原本正在高谈阔论的男子突然转向他们,说:“关于基督,《圣经》上就是这么说的!” 他严肃的目光牢牢盯住两个孩子。 “他从云中来,每个人的眼睛都会看见他……” 本杰明立刻见到耀眼的阳光将浓密的乌云一分为二,由众天使拱绕的宝座越过黑云,直飞而来。 “……地上所有民族,都因他而悲伤捶胸……” 幼小的本杰明就在这时立定志向:当耶稣基督再度下凡时,他不只不会畏惧,还会欢欣鼓舞。到时耶稣就会了解,本杰明是坚信他将再度降临,并热切盼望他降临的真正信徒。 地上的人们见到了耶稣基督,竟然会又惊又惧,莫名悲痛,捶胸顿足起来。真是可悲又可怜啊! 这不仅仅是幻想而已,王国厅的长辈们可是亲口证实了这一点。他们说过的话,一定错不了的。 他的内心充满不安,轻手轻脚地穿过儿童睡房,穿过狭小的厅室——那令人嫌恶的声音正是从父母亲的卧室传出来的。 对那些违逆上帝旨意的人来说,今天将是黑暗的一天。任何一个有罪的人,在上帝面前都将无所遁形。 爸妈卧室的门微微开了一道细缝,从门缝间,他瞥见床头小灯还亮着。他看见棉被下方好像藏着什么东西,正不断地蠕动着。 那令人嫌恶的怪声依然持续着,咯吱咯吱,仿佛还有人在啜泣,在哀号。 他溜到门缝前,探头朝里面瞧。 “爸,妈?你们在吗?你们在干吗?” 他一喊,怪声马上就停止了。 是妈妈的声音。不过那声音听起来完全不像妈妈,更像个陌生人。 “孩子醒了!” 他还来不及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有人——应该是爸爸吧——从床上跳起来,就在他眼前硬生生、恶狠狠地将卧室的门关上。 他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被拒之门外。 当耶稣基督降临,他将会嘉奖正直的人们;那些淫邪而有罪的,他将会毫不犹豫地严惩! 也许,报应就在这个夏季的夜晚降临了。 本杰明总是在脑海中幻想着这样的情景。报应到来之际,他一定要溜到户外。总之,他要躲到户外的开放空间。他一边幻想着这样的情景,一边踩着轻快、敏捷、坚决的步伐走出城外;后方的房舍纷纷倾倒在地,地面出现一道道裂痕,而他竟能毫发无伤地继续前行。他受到神的庇护,他的身旁全是一堆尖叫、吓得魂不附体、没有信仰的罪人。他们眼见大难临头,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逃命。 这就是他的想象。 但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初夏夜晚,在度假小屋里被床笫间的淫叫与呻吟声惊醒。待他爬起来想一探究竟,却被硬生生地挡在门外。 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清洁车清扫街道,橘色警示灯打入窗户之际,被男友最后的垂死挣扎给惊醒。 面对已经牢牢攫住他的身体、寄宿在他身上的病魔,他完全无能为力…… 拉斯穆斯挣脱本杰明的怀抱,翻身从床上爬起,走到窗前。此刻,他站在窗前,定定地瞧着那辆正在清扫空荡街道的清洁车。 拉斯穆斯7岁时,曾在森林里迷路。当时正是日暮时分,他手上还抓着一个装有蓝莓的小碗。更准确地说,他手上抓的正是那只幸运金杯。 其实,他离家只有那么一小段距离,不应该迷路的。爸妈也许早就回家休息了,他们一定觉得,离家这么近,他一定找得到路,所以就把他丢在森林里了。 然而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一切原本如此熟悉的景物突然变得无比模糊。正常状况下,要他找到路根本不成问题,但此刻,他完全失去方向感与安全感。 他大声叫喊着爸爸和妈妈,不过没有人回应。他举目四顾,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然后,他干了一件傻事,而且是最傻的事。 他一发现爸妈没有回应,马上喊救命!他好怕,怕得要命。 他一觉得恐惧,就会想要逃跑;当他逃跑时,他只会越来越害怕,越来越想要逃离恐惧。 他开始在这片熟悉的森林里拔腿狂奔,然而无来由的恐惧让他根本就认不得眼前的路。突然,他一只脚上的靴子陷进了泥坑,发出一声闷响。它就那样固定在泥泞里,拔不出来。 他那只又新又好看的水手靴陷进泥淖,拔不出来了。 拉斯穆斯独自一人,在森林里迷了路,搞丢了一只新靴子,内心害怕极了。他差点要滑倒在地,他的袜子很快就变得又湿又冷。 他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的某种呻吟声,吓得他又尖叫起来,跑得更快了。他非常清楚:有人正在后头追他! 他甚至听见对方心脏的搏动与喘息声。他本来应该待在温暖的家里,但他现在却孤身在外,找不到回家的路,爸妈更听不到他的尖声哭喊。 他怎么会待在这种地方?怎么会犯下这种错误? 本杰明和拉斯穆斯同时惊醒。自从拉斯穆斯确认感染艾滋病后,他就时常从睡梦中惊醒,冒出一身冷汗。他用手肘拄着床面,坐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舒服吗?” 拉斯穆斯转身面向他。本杰明看得出来,拉斯穆斯已经近乎崩溃,意识涣散。他心中显然有一个揪紧的结,就像小时候折得整整齐齐、成堆塞进抽屉的衬衫。 “我不要。” 本杰明搔了搔头,想让自己彻底醒来。 “什么?你不要什么?” 拉斯穆斯重复了一次,声音依旧细若蚊蚋,语气却更加坚决。 “我就是不要。” 本杰明又叹了一口气。无数个夜晚,他们总是像做了噩梦那样惊醒,每次的情节都如出一辙:拉斯穆斯突然感到忧虑不安,或是因为不舒服而醒过来;本杰明一直努力安慰他,但都徒劳无功。 “亲爱的,你到底不想要什么?你不舒服吗?你需要呕吐吗?” “我不要!” 拉斯穆斯将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窗外就是他所熟悉的世界。庭院,篱笆,篱笆后方是那条能带他远离科彭小镇的路,引领他通向欧颜,通向阿尔维卡。现在,他在这里。 清洁车上的橘色警示灯又扫过好几轮,光线屡次照进房间,就像从瞭望台扫进囚室的探照灯。 在这扇真实的窗外,没有任何新世界,没有路能够引领他到别处,没有,什么都没有…… “唉,拉斯穆斯,”本杰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现在已经是半夜,我们明天还要上班。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你到底不想怎样?”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本杰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天哪,他多么想继续睡觉!眼皮下的肌肉沉重地弹跳着,他当下只有一个念头:躺下,继续睡。 然而拉斯穆斯的不安就像一只不停转圈、极度暴躁的小老鼠,被关在小小的笼子里,又撕又抓。 “他们就这样被装在黑色垃圾袋里面,我亲眼看过,我知道的。他们对待死于艾滋病的病患,就像处理垃圾一样。我不要变成垃圾,本杰明,我不要!” 本杰明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拉斯穆斯的话句句属实,正因为这样,本杰明才无言以对。 这种“黑死病”的传播模式自从被发现,迄今已有两年的光阴。尽管如此,保健与医疗界一听闻这项恶疾,仍然惊如丧家之犬。 被检测出HIV阳性反应的带原者与艾滋病患都知道,自己最后将落脚何处——巨大的黑色垃圾袋。 本杰明和拉斯穆斯都知道,这一切就从死者自罗斯勒海关传染病医院被送到丹德吕德市立医院进行验尸开始。被指派搬运尸体的人根本不敢碰触死尸,因此要求医院职员把尸体装进附有拉链的运输袋内,然后丹德吕德市立医院又把他们塞回袋子内。弄到最后,死者就躺在黑色塑料袋内,算是为那些觉得处理死者遗体令人感到不快、恶心的职员所做的一点让步。 这项举动导致殡仪馆也认为患者的遗体极具传染性。根据瑞典葬礼传统,应该要清洗死者的遗体,为死者穿上有可分离式袖口的白色上衣。但是,面对艾滋病死者的遗体,这些传统仪式全都省了。 艾滋病死者的遗体从此被视为传染源,必须装在密不通风的黑色塑料袋内。 死于艾滋病的男人,下场还不如垃圾、废弃物。 清洁车的大刷子在街道路面上刷了又刷,却怎么也刷不干净。 拉斯穆斯注视着清洁车的大刷子,深深地打了个冷战。那刺眼的橘色灯光一次又一次扫过他的脸颊。 本杰明从床上站起来,想要拥抱拉斯穆斯。 他多想告诉拉斯穆斯,这不是真的。 然而他做不到。 所以,他只说了实话:其实拉斯穆斯还死不了,至少现在是死不了的。 至少现在……他是健康的。 现在,当下。 他抱住他的爱人,想要保护他,使他不受伤害。但他的触碰却让拉斯穆斯全身冷硬起来。 “别碰我!” 本杰明想要再抱他一下。 “我说,别碰我!” 拉斯穆斯躲开他的怀抱,本杰明只能双手抱在胸前。 “我不想变成垃圾!” “拜托,我亲爱的拉斯穆斯,你不会被当成垃圾丢掉的!” 当拉斯穆斯确定染病后,每天夜里,他们几乎都会争吵。 “我变瘦了。” “你一直都很瘦。” “去你的,我都还没长大成人呢!这太不公平了!” “我同意,这真的很不公平。” “搞得我现在只能整天疑神疑鬼,怎样都觉得不对劲!” “我了解……” 其实,本杰明自己也会疑神疑鬼。吞东西的时候,喉咙会不会痛?淋巴结有没有肿胀?为什么没来由地咳嗽起来?会不会头痛?皮肤上这块怪怪的斑点是怎么回事?斑出现在这里正常吗? 本杰明完全明白拉斯穆斯在想什么。 “我完全睡不着,只能一直想,想了又想!” “我现在难道不能抱抱你吗?” “别碰我,你会被我传染!” “我想,我早就被传染了。” “可是我们还不确定,不是吗?” 本杰明试着再一次拥抱拉斯穆斯,拉斯穆斯抽搐了一下,重重地在本杰明脸颊上赏了个耳光。 “我说——不要碰我!”他尖叫着,声音听起来让人感觉他似乎就要崩溃了,“我让人恶心!我让人恶心!” 他极度自卑地吐出这句话。 从让人恶心变得让人更恶心,再变成最恶心! 最初几年总算熬过去了。 像拉斯穆斯与保罗这类病患,只要还能够来到罗斯勒海关医院的开放门诊中心,接受雪蒂、琳达等护士的诊疗,感觉就还有那么一点生机、一点希望。 但是当他们连周末都必须接受诊疗的时候,就必须送进观察中心,只能被留院察看了。 罗斯勒海关医院的观察中心,遂成为照料新入院艾滋病患的专责部门。 重新整建过的观察中心,附设了相当完善的用餐室,这在很多人眼里看来极为刺眼。同时院方也试着录用有着正确、包容态度的护士。然而其他部门的职员,见到医院竟投下如此可观的医疗资源,只为照料那些突然之间密集进出医院、传染逐渐恶化、症状越发恐怖、使人感到浑身不舒服的行为异常者,大家心里都非常不是滋味。 这些年轻男性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严密监控,染患这种足以和黑死病、瘟疫相提并论的不治恶疾,只能躺在医院里,像活死人一样吸干医疗资源。 医院其他部门也弥漫着这种声音:“这些人获得这么多资源,我们却什么都没有!这样对吗?公平吗?” 这些——很抱歉,但的确罪有应得的人——竟然还要浪费这么多社会资源及医疗经费,一想到这种事,就使人肝火上升! 这些病患都是过去从没进过医院的年轻男性,其中有些人看起来很诡异。许多医院员工认为,这些人沦落到这步田地,都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此外,别忘了当初的那些恐慌情绪。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针刺与刀具竟然摇身一变成为最新的防身自保工具,保护那些无辜的医护人员。 恐惧一发不可收拾。 只要是HIV阳性患者碰过的所有电话机都必须丢掉!他们身上的血带有病毒,不是吗?即使表面不见血,他们身上一定还是有着肉眼见不到的斑点,那些斑点都会传染艾滋病的! 每一次,只要靠近任何一位病患身旁,即使只是拉平床单,或是问病人渴不渴,都必须经过最为严谨的洗手程序——戴上手套、口罩,穿上黄色隔离服。这种医院专用的隔离服其实就是一件后开式罩袍,将袖口套在双臂上,一穿即上。 就连病患的访客也得乖乖戴上手套,穿上全套防护装,遵守严格的会客时间限制。 所有艾滋病患都遭到隔离,独自躺在隔离病房内,外面隔着旋转门,还配有门铃。在这里,医院的规矩远远凌驾于人性考量之上。 1987年通过一项政策,明文要求医院对待所有病患必须平等、一视同仁。这样的政策不只难以执行,更令人难以谅解:竟然必须平等对待所有病患!虽然病毒的传染模式已经相当明确,包括交谈、进入隔离病房等最平常的例行性事务,皆已不需要这么严厉的保护措施了。但是!不要忘记,恐惧情绪是根深蒂固的。对眼泪、唾液的恐惧感还是牢不可破,就算只是进入病房会客,也请戴上防护手套。 即便科学界已经发现艾滋病的传染途径,所有人仍旧疑惧难消。医疗人员拒绝相信科学家的见解,就怕一不小心自己也被传染到。 不然,你们就自己做做看啊!看你们能撑到什么时候。除了输血传染以外,其他的你们什么都没提。 伤口包扎,一整块红褐色、黏糊糊的还带着病菌……恶心,恶心,真是恶心! 痔疮甚至一路扩散到臀部内,真是恐怖极了。从褥疮的伤口就可以直接看到臀骨,面对这种情况,医护人员除了穿上隔离服,还必须戴上塑料制的围兜。将病患的身体转过来时,所有的东西都脏得要命;伤口上沾满了血,溃烂着,就像一团乱七八糟的酱汁…… 你们这些人要求别人不要怕,敢自己跳下来做这些脏活吗?说话啊? 有次,有位HIV带原者被送到一家泌尿科诊所接受手术。即便院方事先已经接到通知,他们仍然拒绝为这位病患动手术。他们坚持这位病患必须转院治疗。 转院治疗。哼! 其实曾经还发生过这种事:由于不愿让艾滋病患进入正常的手术室,南区医院的医疗人员只得在医院车库里帮艾滋病人动手术。 即使是在那种地方动手术,也得等到其他人全下班以后,才能偷偷摸摸进行;手术完后,一切都得清理得干干净净。是的,一切! 牙科的情况也一样,基本上找不到愿意为艾滋病患看诊的牙医了。 由于牙医拒绝为HIV阳性带原者看诊的事例层出不穷,沪丁厄医院干脆在1988年开了一门针对全国艾滋病患者的牙科门诊。 当拉斯穆斯病重时,便直接被送进观察中心。其实,进到这里,就差不多和死人没两样了。 这里的病人大多被疾病折磨得痛不欲生,比方说那些患了卡波西氏肉瘤的可怜虫。 到了最后,那些被诊断出有艾滋病的病患常常还没病死,就先发疯了。 拉斯穆斯躺在海关医院的观察中心时,就见过一个男子,每天疯狂地买新鞋子,让他看得困惑不已。 摆在那人床边的一整排新鞋子,可是所费不赀啊!问题是,这人现在已经进了观察中心,形同废人,根本没有机会再穿到这些鞋子了。 拉斯穆斯在海关医院最鲜明的记忆,就是那一整排从没穿过的新鞋。 随后,他就被转送到南区医院第53号病区。他绝不是唯一一个被转送到南区医院的病患。他们在罗斯勒海关医院已经待得够久,久到都认识医生了,尽管不想被转院,不过到了最后他们还是得离开。 南区医院第53号病区——臭名昭著,人人闻之色变的“HIV病区”。 不管怎样,南区医院并不在隔离风暴中心,更不在被迫害妄想症影响的范围之内。 通常,申请到这里工作的医生本身就是同性恋,他们不计成败,更不计毁誉,就是想以一种……有价值的方式,为自己的兄弟朋友提供医疗协助。 就算黑死病是不治绝症,为病患提供医疗服务,总可以吧? 第53号病区和医院其他病区相比较,更舒适,也更温馨。在那儿上班的,几乎清一色是男同志和愿意与同性恋往来的女性,他们会自己处理病区里的大小事,包括亲手织窗帘、装饰房间,甚至在床边摆上小泰迪熊玩偶。住院的病患不只享有单人房,甚至还能使用舒适的多床式病房以及公共休闲空间。医疗人员借由这种方式,消除病患对遭到隔离的恐惧心理。 走道尽头有着大型窗户,窗外正对着奥斯塔湾的景色。瘾君子们盘踞在阳台上,恣意吞云吐雾着,访客可以来去自如。 病患们可以在房间内看电视,整个病区甚至还聘用了一位“厨师”,不只负责下厨,还得品尝自己所煮的菜色,确定没问题才提供给病患。这位厨师名叫贺伯,是位有点年纪的“小娘炮”——医院其他病区的人无不以诡异的眼神看待这位厨师。 拉斯穆斯病情持续恶化时,就被送到这里来。这里的医疗人员都相当友善,但是早先在罗斯勒海关医院的阴影,依然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他在那里所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有罪,他是罪人。 在那里,他被当成死人一样对待。 强烈的自卑、自弃感…… “我让人恶心!” 拉斯穆斯一屁股坐在暖气前,双手环抱在胃前,仿佛正在抽搐着。 “我让人恶心!” 本杰明无助地望着拉斯穆斯。 终其一生,本杰明从没像现在一样,爱得如此痛苦。 拉斯穆斯的呼吸慢慢恢复平稳,最后,本杰明屈膝跪下,拥抱了拉斯穆斯。两人坐在地板上,前后轻轻摇晃着。拉斯穆斯逐渐恢复了平静。 本杰明就像对待小婴儿一样,轻轻摇着,用无比轻柔的声音唤着:“乖,不要哭,不要哭。” “乖,不要哭,不要哭……” 就在拉斯穆斯断气的那一刻,本杰明轻抚着他的脸颊,轻声呢喃。 “乖,不要哭,不要哭……” “现在的你,好美,好安详。你再也不痛了,这样,我也不会痛了。” 想想这几年来的奋斗。 拉斯穆斯真是不简单,独自与病魔奋斗了这么久。 现在,他终于真正解脱了。 不需要继续战斗下去了。 21 书中所描述的故事曾经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就发生在这座城市里。 这不啻和平时代的一场战争。 周遭人们的生活照样持续着,若无其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全球各地的动乱像鬼火一般闪烁无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场“新黑死病”不过是侵袭人类的众多苦难之一。 不在影响范围之内的人,甚至无须与死神照会。然而在这数年间,死神堂而皇之地进入城里,冠冕堂皇地接管了保罗、拉斯穆斯、赛尔波与拉许欧克的人生,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除了如激流般不断冲击而来,描述这种恶心至极的疾病以及指责男同性恋、娼妓、瘾君子完全是咎由自取的这类文章,社会大众完全可以无视这整件事。 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一个接一个从人生的舞台上消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那些日渐消瘦、萎缩、终致死亡的年轻男性,宛如凋谢的鲜花一般。就像在夏季丰美的草原上,突然遭人强摘的鲜花。 遭人强摘,而后被无情地扔弃在路旁。 22 吸烟室里,只有哈拉德和本杰明两人。莎拉刚走进拉斯穆斯的病房,与儿子做最后的道别。 本杰明从口袋的烟盒里掏出一根香烟。 “你抽烟啊?”哈拉德惊讶不已。 本杰明瞧瞧烟盒,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这盒烟怎会出现在口袋里。 “这是拉斯穆斯的烟。” “哦,这样啊。”哈拉德一听是拉斯穆斯的烟,仿佛就释怀了,一切就说得通了。 本杰明将香烟盒伸到哈拉德面前。哈拉德的眼神带着几许不安与罪恶感,四下环顾,最后还是抽出一根烟。 “记得,别跟莎拉说。” 本杰明点着打火机,给哈拉德点烟,自己随后也点了一根。他急促地吸了几口,显然不太习惯吸烟应有的步调与节奏。两人就在凄冷的吸烟室里,静静地抽着烟。 “嗯,你们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在我们这里过夜?我们有一张多余的床。” 大约一年前,他们从IKEA买了折叠沙发床,可以充当双人床使用。那无数个夜里,拉斯穆斯高烧不退,全身灼热如火炉一般,疯狂地梦呓着。整夜照料他的本杰明,总需要几个小时的睡眠吧。 哈拉德震惊不已地瞪着本杰明。他无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气恼,但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睡在你们这里?” 然后他急忙打住,转换声调:“不,不,不用了。不好意思打搅你!” 孤单一人的本杰明,觉得自己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他感觉到绝望在体内不断扩充、膨胀,但他还是努力想说服拉斯穆斯的父亲。 “现在时间真的不早了。” “我们应该还是会回科彭镇,这样比较好。” 哈拉德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但他急着澄清这一点,没有丝毫妥协的空间。 本杰明仍然不放弃,一想到要独自回到空无一人的家…… “距离六十多公里远哪!拜托,考虑一下吧?” 他努力辩驳。他就站在那里,哀求着,乞怜着,低语着。 “我实在不想一个人回到那个家……” 哈拉德的语气充满防备,试着拉开和本杰明之间的距离。 “嗯,你总有朋友吧?” 本杰明痛苦地眨眨眼,泪水终于溃堤而出。 “我怎么回得了家呢……” 哈拉德注视着哭成泪人儿的本杰明,动也不动。 “拜托,总有谁可以帮帮你吧?” 这下连哈拉德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他走到这位脸色惨白、几天没刮胡须的年轻男孩面前,这个男孩是他亲生儿子的亲密伴侣。他犹疑着,但还是略显笨拙地将手搭在对方肩膀上,搂着他。他终于找到一种最轻柔、抚慰的声音,只有爸爸对儿子说悄悄话时才会出现的声音,安慰他,仿佛能够体会他的悲惨境况。 “我也很难过。你就哭吧,哭吧!” 哈拉德抱住本杰明,任由他的泪水恣意漫流,本杰明就这样被哈拉德抱着。 哈拉德这么做只是出于好意,他希望这样的表态就足够了。但本杰明可不这样想,他紧紧抱住哈拉德,不想松开,他希望哈拉德感觉到自己多么希望被拥抱、被扶持。哪怕只是多拥抱一秒钟都好。 最后,哈拉德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从本杰明怀中抽开。动作非常小,非常细腻,但意味分明,不容置疑。 本杰明只好羞赧不已地放开他。 本杰明没有任何权利。相对地,哈拉德没有任何义务。 他的亲生父亲已经和他断绝往来,不回信,更不接电话。当医生告知他,拉斯穆斯只剩最后几小时可活了,那时,本杰明其实打过电话回家。只是,当他一提起这件事,电话马上就被挂断。 没错,电话被挂断了。 就像门在他眼前被砰的一声关上。 本杰明竭尽力气停止哭泣,擤了擤鼻子。 “抱歉,不好意思。”他喃喃自语,仿佛想让对方知道,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越界了。 哈拉德清了清喉咙。 “这世界上……” 小时候,本杰明在爸爸怀中总是感到无比安心。 但直到最后,爸爸还是不得不松开怀抱,温柔却坚决地将自己抽开。 爸爸说他现在真的必须离开了,不过明天一整天,本杰明可以跟着他一起外出执行任务,而且只有本杰明和他两个人。听起来不错吧? 爸爸起身准备离去,但本杰明拉住他,不让他走:“等一下嘛!你先唱首歌给我听再走……” 父亲这时总会微微一笑,盘腿坐下,用那让人感到安心的美好歌声为本杰明唱歌。 “我将眼镜推上鼻梁,想确定自己是否还看得见。然后我发现,生活不可能变得快乐,如果……没有了你!” 父亲每次唱到歌词最后一个“你”字,都会微笑着用手指点点本杰明的鼻尖,发出一声:“哔!” 这清脆的一声,就像一句密码。 这句密码代表着“我爱你”。 哈拉德和本杰明坐在吸烟室内。此时,拉斯穆斯已死。哈拉德将最后一小段烟捻熄,叹了一口气,显然有话要说。 “嗯,等一下我们就要走了,关于葬礼,有几点需要和你讨论一下。” 本杰明搔了搔头,不太明白对方冷不防撂下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哈拉德再度开口,试着把思绪理清楚,“我以前就和拉斯穆斯谈过,我的意思是,我们想……” 他连短短一句话都说不清楚,他实在太累了。 “这件事,就不能等过阵子再说吗?” 哈拉德不悦地低头瞧着地板,随后又继续说下去:“可能没办法,不过葬礼的事就不用你烦心了。我和莎拉已经讨论过,整件事由我们两个处理就好。” 本杰明听得头痛不已,有如坠入云里雾里,摸不着头绪。哈拉德和莎拉到底想要“处理”什么? “你们不需要这么做,拉斯穆斯先前已经和我讨论过大部分的细节了。” 哈拉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打断本杰明的话。他的口吻非常友善,却非常坚决。 “不,本杰明,由我们来处理葬礼。这是我们该做的!但这件事必须尽快处理,我们之后可能再也不会来斯德哥尔摩了……” 他迟疑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 “所以,我很抱歉,我们恐怕现在就要谈谈关于葬礼的事情。” 本杰明听见了,但是又没听懂,或者说他不愿意听懂。对方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墙壁被金属板贴得密不透风,哈拉德的声音撞在金属板上,在空气中飘来飘去,难以捉摸。 本杰明轻轻按摩一下自己的鬓角,用红肿、疲倦的眼睛看着哈拉德。 “好,你不是说要谈葬礼的事吗?谈吧,要怎么办?”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听出自己话中的怒火。 “该怎么说呢?我们会发布消息,说我们的儿子过世了,但我们不会提到他是同性恋。” 本杰明摇摇头。现在,他真的是听见了但没有听懂。 他们的儿子过世了,对,没错,可是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是同性恋?” 哈拉德自顾自地说下去,即使他的口气听起来如此犹疑:“关于讣闻,我们应该要尽量使讣闻看起来,嗯……” “看起来怎样?” “我们要尽量使讣闻看起来……” 本杰明终于懂了。疲倦感就在这时给他当头一记重击,他根本无力招架。 “……如果我列名在讣闻上呢?” 哈拉德低头看着地板。 他总有点羞耻心吧?说出这种话,不觉得可耻吗? “没错,就是这样,”他低语,“你的名字不能出现在讣闻上。” 本杰明忍不住大吼出声,但现在他真的声嘶力竭了。 “我爱他!他也爱我!我才有权利写讣闻。讣闻是我的,不是你们的!” 哈拉德试图表现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 是啊,展现耐心和关爱,用拖延战术让对方的情绪平复。反正他今晚有的是时间,可以和本杰明慢慢周旋。 “我真的很遗憾,不过讣闻恐怕不属于你。” “去你的!就凭你们还想安排什么葬礼!” 本杰明骂起脏话来,总是这样中气不足、怪里怪气。说粗话毕竟与他从小的家教相抵触。但现在他早就不在乎了!管他何方神圣,魔鬼也好,撒旦、上帝、耶和华,只要能拯救他的,他都要一并召唤过来! “拉斯穆斯已经和我谈过该怎样安排葬礼,我们要葬在哪里、墓碑上该写些什么、该放什么音乐,都谈过了,追悼会上要吃巧克力蛋糕……” 他一激动起来,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哈拉德不正面和他冲突,就只是静静听着。反正不急,慢慢拖,慢慢磨,他今晚有的是时间。 等对方发泄完了,他就使出“撒手锏”。 “很好,拉斯穆斯把这些都写下来了吗?” 本杰明整个人顿时僵住。他已经见到眼前的断崖,深不见底。 “没有,”他喘息着,“但我们真的认真讨论过这件事……” “这样啊。我很遗憾,不过你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插手的余地。” 哈拉德已经站了很久,他将重心从其中一只脚换到另外一只脚。 “现在,你给我听好了!” 本杰明心里清楚,不管对方现在要说什么,绝对都是他最不想听到的。他不想听,他就是不想听! 他尖叫:“我们是真心相爱啊!” 哈拉德的声音非常轻柔,仿佛眼前站着的是一个3岁小孩,他正在教这个小孩如何听话、如何变得懂事。 “我们知道,本杰明,我们都了解。但是别人呢?你觉得别人也能了解吗?” 如果哈拉德没记错,他是在初秋的9月中旬和儿子道别。他们开车送他到车站,火车已经进站等候旅客上车。拉斯穆斯即将到斯德哥尔摩读大学,住在克莉丝汀娜阿姨家里。老实说,哈拉德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安排,但他又能怎么样呢?在和儿子道别的同时,哈拉德就明白,他们已经失去他了。七年后的今天,在南区医院的吸烟室里,他才正式取回自己的儿子。 拉斯穆斯要回家了。他将重新成为他们的儿子。 哈拉德的论点简单明确,3岁小孩都听得懂。 “你要知道,科彭是个小社区,整个家族的人都住在一起,大家都认识彼此。这场葬礼要是照你说的举行,拉斯穆斯会像个死同性恋一样,在全镇所有人面前丢人现眼。你总不希望变成这样吧,嗯?” 哈拉德知道,本杰明始终不习惯拉斯穆斯如此开放。 这些年来,哈拉德一直小心翼翼,不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就怕惹毛了儿子。现在,他终于可以把封住嘴巴的胶带撕掉,畅所欲言了。 同性恋。丢人现眼。 这一切听起来真是讽刺,荒谬极了。 哈拉德知道,自己的论点是对的,绝对站得住脚。即使如此,他还是下了好大一番决心,才把真心话说出口。倒不是因为铁石心肠,他和莎拉都知道,这些话必须听起来斩钉截铁、不容退让。他们两人都不是童话故事里的大怪兽,专说些胡话糊弄小孩。他们是认真的。 “我想说的其实很简单,所有人都可以出席这场葬礼……” 本杰明这才恍然大悟。 陷阱奏效了。他掉进陷阱了。他这才想起,拉斯穆斯的爸爸是经验丰富的猎人,现在猎物已经入手,只待猎人一枪毙命。 “你说什么?”他小声道。 他听得清清楚楚,但他就是无法理解,竟然是哈拉德说出这些话。 拉斯穆斯的爸妈。 他们前来拜访他,问候他,接纳他进入这个家庭,热情地拥抱他,寄圣诞礼物和生日礼物给他,对他照顾有加,视他如己出…… 现在,他们的口气听起来完全不一样了。仿佛他一直以来都被蒙上眼睛,现在才终于看得见。 “但你不属于这个家庭,”哈拉德继续说着,坚定不容妥协,“大家看到你都会觉得奇怪,心想这个人是谁?他在这里干吗?这样是瞒不过其他人的,请你务必要了解这一点。” 拉斯穆斯的爸爸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请你务必要了解…… 本杰明直到最后才搞懂这一切。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出席我爱人的葬礼。” 当他直接说出这句话,那种感觉真是残酷极了。但事实就是这样,这就是哈拉德想说的。 “这样做对大家来说,最简单,也最省事。” 本杰明瞪着他。 “你到底还是不是人?你有没有良心?” 就在这时,莎拉从拉斯穆斯的病房出来,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从科彭镇带来的水果。她透过玻璃窗,看到哈拉德和本杰明还待在吸烟室,便走进来找他们。 “莎拉!你同意他说的这些话吗?”本杰明好像即将溺死的落水者,凄厉、近乎哀求地叫喊着。 莎拉看着他,确定哈拉德已经对本杰明摊牌。 这些内容想必都是两人事先说好的吧。 她低头看看手中的塑料袋。 “有人要吃橙子或苹果吗?本杰明,再来点巧克力吧?” 哈拉德做出最后的结论:“看在拉斯穆斯的分上,我们求你,求求你……” 本杰明大吼一声,音量之大,好像他这辈子从没有如此用力吼叫过似的。一位护士从走廊尽头探出头来望望,想确定一切都没事。 “我在问你,你同意他说的吗?”本杰明吼道,命令对方回答。 莎拉用细小、冰冷的眼睛盯着他,眼神里充满痛苦与愤恨。 “这一点都不奇怪吧?我们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拉斯穆斯已经死了,我们不想在他的葬礼上看到你,就这样。” 讨论结束。该说的全说了,说出的话已经收不回去了。 “莎拉,我们回家吧。” 莎拉叹了一口气:“是的,哈拉德,我们现在就回家。” 即使拉斯穆斯的“好朋友”此刻歇斯底里,甚至暴跳如雷,她还是恢复正常、不失友善的口吻,也不再继续装腔作势。 “很好,”她不动声色地说,“既然没人想吃水果,我就带回家了。让这些水果放着坏掉,怪可惜的。” 哈拉德起身去拿大衣,顺便帮莎拉拿了她的风衣。本杰明脱下那件不过两小时以前,莎拉才送给他的针织毛衣。他将毛衣递给她。 “这是拉斯穆斯的毛衣。” 他的声音混浊不清,眼里好似没有莎拉。 莎拉面无表情地接过毛衣,一把将它塞进装着水果的塑料袋。 “我们走吧,哈拉德。” 他们走出医院时,哈拉德急切地问:“要不要我帮你提袋子?” “不用,”莎拉不带感情地应道,声音干涩而僵硬,“我自己提。” 他们走出大门,走出南区医院第53号病区。 本杰明呆立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大门再度紧闭。 这辈子,他再也不会见到拉斯穆斯的父母了。 23 针对要不要自杀以及什么阶段应该自杀,保罗、赛尔波和拉许欧克已经讨论过许多次。 三人的病情处于不同阶段,赛尔波的身体机能还算得上正常,保罗和拉许欧克已经在不同医院转诊过许多次。他们一致同意,目前的日子都还算过得去。但一想到下一步,三人都感到一阵心寒。 这就是现况。 一接到自己染病的通知,大家通常都觉得:完了,死定了! 假如度过了最初的发病危机,或是身体机能尚称正常,生活就能继续下去。这时大家可能会想:我还活得好好的,不错嘛。但只要被通知必须开始用药,那就真的玩完了——终于到了这么一天,医生们异口同声地表示,您的身体机能正在逐步下滑,必须再度面对这个残酷的选择:应该现在就自尽,还是要再拖一下,观望一下? 不知不觉间,大家会把做出关键决定的时间点一再往后延。一开始会想:等到接到诊断书,确定感染艾滋病以后再自尽。 然后,想法会一变再变:不,等到我被推进隔离病房,就自我了断,结束这一切! 针对“有尊严的生活”,其定义也是经常飘忽不确定。随着情况恶化,苦痛难当,面对肉体的折磨、外界的羞辱,大家对生活的要求也会变得越来越低。不只是个例,而是一大群人都有这种倾向,简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这样的生活真的还有尊严吗? 对许多男同性恋者来说,外表这种肤浅的东西可是至关重要。当他们变得骨瘦如柴,脸上长出卡波西氏肉瘤,看起来一脸病容,这时已经没什么好活的了。当疾病的迹象再也无从隐瞒,当耻辱已经清清楚楚长在脸上…… 然而,不管怎么说,仍然有许多人还在坚持。他们开始将生命拆解成小小的片段。 如果我还能撑到夏天…… 如果我能撑到下一个生日…… 不,我先想办法撑过这星期,下星期再观察看看…… 这种心理就像围城的情节一样,大家等待的,无非就是最后的解放,等待援军的到来。大家朝思暮想的,无非就是新解药的发明。 针对新解药的各种说法,也始终混沌不明。 《今日新闻》在1984年3月提出警告:未来一年内,一种全新的艾滋病毒会在瑞典造成大流行。《劳工报》则残忍地极尽嘲讽之能事,像吹奏小号一般,发出这样的标题:艾滋病,就是我们这个年代对娘炮的天谴。解药?抱歉,没有解药。 然而,短短数周后,1984年4月24日,《快捷报》就刊出下列标题的报道——艾滋病大揭秘:两年内发现新疫苗。 怎么想都不可能在两年内就研发出疫苗,但是这种标题给人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已经发现HTLV-III型病毒。” “既然会出现这种病毒,人体就应该会自然产生某种抗体。” 一家德国私人诊所派代表来到斯德哥尔摩,为HIV呈阳性反应患者举办讲座。现场座无虚席。德国人用图表和投影片向大家解释,宣称他们可以通过改变病患的血液性质,减轻病情,甚至治愈患者。 所有患者都乐意相信这一招真的会奏效。总算有办法能够减轻、治愈这种恶疾,将病毒连根拔除了。 设想一下:一个面对无止境的苦难、无依无助的人,每一声保证能够带来救赎的呼喊,他都会留神倾听。 我们能怪他吗? 哪怕只是水面上的一小根稻草,都要拼命抓住! 就像这项“显影剂计划”一样。 只要把柯达相机公司生产的显影剂涂在身上,身体就会启动某种过敏反应,进一步激活人体部分免疫系统。 之后,大家聊到这件事,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瞧瞧那些娘炮,听到这种风声顿时变得歇斯底里,争相购买柯达的相片显影剂。 有位男士,他是由HIV阳性男性患者所组成的全国性社团“阳性集团”的会员。有那么一次,他就在会议中起身发言,抗议道:由于他在皮肤上涂显影剂,导致皮肤过敏、发炎,害他都不能再上健身房了! 阳性集团的集会地点位于沃尔马街地势最高处。每年,该集团都会在那里办几次派对,每场派对都一票难求。 派对本身倒没有什么让人觉得新鲜刺激的,不过嘛,能够参加这种派对,找找乐子,寻得理想的一夜情对象,还是挺惬意的。 假如你提起自己的疾病状态,恐怕就没人要你了。就是因为这样,这种社交场合才好玩,才有存在意义——能够卸下伪装,“袒裎相见”,是多么美好的事! 就像保罗常讲的,派对上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都是些烂醉如泥的同性恋艾滋病老头,大家坐在那里哀号:‘哎呀,这里怎么都没有年轻人!’” 一如往常,拉许欧克和赛尔波高声嘲笑着保罗。 他的病情已经恶化过几次,情况实在不乐观。不过他好像拥有无限精力,只要病况稍微好转,只要他又能够站起来,他就摇身变回那位大家熟悉的小娘娘腔,恣肆卖弄,取悦着所有人。 但这一次,他因为高烧不退,已经在南区医院连躺了六星期之久,没人相信他还能挺过这一遭。结果呢?他现在还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高声嘲笑其他染患艾滋病的男同性恋。 “啧,你说我这样还不够酷吗?”他边说边朝天翻了个白眼,又点燃一根香烟。 “看到没?就算这场病真的让我病到跪下来,我这大半辈子还不是这样挺过来了?而且我还是完全自愿的。想搞垮我?门都没有!呸!” 1983年,人类对这种疾病了解还不多。当时《无产阶级报》曾写道:“如果只有同性恋者会染上艾滋病这种致命恶疾,那么,我们乐观其成。” 在政治光谱另一端,基督教会所主办的《今日报》则写道:“除了那些因为生产、正常夫妻之间因输血而不慎感染到艾滋病的患者,基本上,所有染上HIV病毒的人,行为都是偏差的、有罪的。” 在这座城市里,绝大多数人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些事正在发生:年轻男性一病不起,日渐消瘦、凋零,终至死去。 是的,这不亚于和平时期的一场战争…… 当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阶段,他们通通不敌死神召唤,被押解在地上,任由伸长的绳子量测他们的死期。 就用一条绳子,决定哪些人死期将至。 就用一条绳子,量出哪些人可以继续苟活下去。 每个人的生命,就用这种方式决定。没有人能事先知道自己的命运。 他们被押解在地上,任由绳索伸长,再伸长…… 那些染上艾滋病的患者该怎么办?许多人的存款用罄,没能修完在学校里的课程,连原先住的公寓都没了。 既然博士论文在有生之年永远写不完,又何必动笔呢? 生命中最后几年读了一堆书,最后还不是被病魔无情地一笔抹灭掉。唉,何必呢? 何必追求永远无法达到巅峰的职业生涯呢? 反正可能活不过冬天,何必省什么钱呢?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 体验人生,到处旅游,狂欢,无止境的派对,享受再享受——在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必须将一辈子该享受、该体验的一一完成,了无遗憾。 是的,在真正发病以前。在漫长的苦难、折磨真正开始以前。 这是大家唯一了解的事实:没有人能够逃得掉的。 不然就是借酒浇愁。只要病魔还没真正伸出魔爪,喝得烂醉,通通不过分。 可是,还有许多人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传染了,怎么办? 反正没有解药,没有慰藉,只有无止境的威胁和强制隔离措施,既然如此,何必还要继续尝试呢? 相信一个完全不值得信赖的社会,有必要吗? 相对地,也许有些人会有一种感觉:恶犬们正龇牙咧嘴,准备扑向他们。 扑向那些身为带原者、罪有应得、不被了解的男同性恋者。 参加游行的同性恋都有被害妄想症吗?也许有,也许没有。 也许每个人都有充分理由展现出被害妄想症,也许他们都有理由往最坏处想。 反正就假设自己已经是带原者了,这样最简单。 有好几年的时间,情况就是这样:大家都认定同性恋者一定就是艾滋病患。既然不敢接受检测,想必已经染病了。 性平会推出一本关于安全性行为的小手册,标题为“神圣的性”。他们努力把同性恋情侣之间身体的接触与亲密行为,写成一件美好、令人血脉偾张的事。 保罗读着手册,差点没哭出来。 “该死,他们以为我是小女生还是什么的?‘彼此爱抚、磨蹭’,讲得好像很危险一样!” 到底要安全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安全的性行为”?难道不应该区分一下等级?什么样的风险才值得一试? 针对这个议题,同性恋者分裂成不同阵营,意见产生冲突。到底怎么做才对?到底是要制定出一套极其详尽的安全准则,弄到最后根本没人在乎、没人遵守,还是应该将各种风险相对化? 《奥塔报》在1986年,对“安全性行为”做出下列定义:“拥抱,抚摸,亲吻肌肤及嘴唇,按摩,爱抚阴茎、阴道、阴蒂以及其他不牵涉体液交换的性行为,都可以列入安全性行为。” 上面这段话中,“其他不牵涉体液交换的性行为”就是不折不扣的假命题。没有其他性行为选项了。 明明就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唾液会传染艾滋病,深吻、舌吻却被定位在“较不安全的性行为”。 在唾液与眼泪中都已经发现病毒,那我们要怎样才能确定,哭泣时不会将艾滋病传染给别人呢? 假如大家能做的只剩下拥抱,像贞洁的小处女一般亲吻爱人的嘴唇,那这场解放运动还有什么意义? 不,性一点都不神圣。性只会带来悔恨与痛苦。 不过,男同性恋者的敌人,还不只是保守派人士以及那些自以为是的万事通、指天画地要求有关当局采取更强硬措施、毋枉毋纵的假道学。 部分政府机关人员与其他社会人士逐渐体认到,也许必须暂时放下强制隔离或威胁性报复等手段,以其他方式接近同性恋团体。无论如何,必须实质上促成与同性恋者的对话,必须赢得他们的信任。 但说得容易,做起来难。 一直以来,社会大众从来就不在乎如何取得行为偏差者的信任。 因此,当政客初步与同性恋社团代表及性平会的活跃人物会面时,双方之间充满怀疑与不信任感。短短几个月前,性平会努力要让社会大众认识来自“新黑死病”的种种威胁,还遭到冷落与忽视。 就像典型的瑞典社团一样,性平会上至领导阶层,下至全国各地基层办公室,组织结构都相当完善,因而有畅通的渠道能够向同性恋者提供信息与新知。在当前形势下,保持这条管道的畅通性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但是,摩擦和各种冲突还是不断产生。 琳达·摩菲尔是罗斯勒海关传染病医院的传染病医生,她如此指控性平会:“就我所知,有一些疑似感染艾滋病的患者,竟然还上性爱夜店。你们难道不该尽力将这种病源铲除掉吗?” RSFL的史坦·派特生回答:“我们对艾滋病的了解与防范,远比政府机关和医院到位。早在去年年底,我们就将最新、最正确的信息传递给会员,而且完全是由会员们自动自发赞助,国家没有补助一毛钱。在防范艾滋病传染方面,卫生署什么都没做。我们愿意和他们分享知识,只是他们一直拒绝。” 双方就这样一直对立下去。 最初几年的问题在于,医疗界一直没有恪尽职守。同性恋者对医生的信任度本来就不高,疫情爆发后,冷漠、不悦、普通的厌恶或不屑都已经不足以形容彼此对对方的观感。在许多病例中,病患实际获得的待遇远比应有的待遇还糟——有时甚至完全没有获得诊疗。 医生只因病患是同性恋者就拒绝看诊,即使病患证明自己并非HTLV-III型病毒(后来的HIV病毒)的带原者,还是一样被拒绝。 当传染病防治法将艾滋病列为“性病”时,性平会事先一再警告的现象发生了:许多同性恋者根本不敢向医院求助。只要证实被感染,后果就是接受强制登记、拘留与隔离等措施。他们将会落入对同性恋态度暧昧不明的人士手中,这些人也许打从一开始就仇视同性恋者。 一旦被医生鉴定强制隔离,还不能够提出上诉。 一旦接受检验,发现呈阳性反应,面对的就是强制登记、隔离的威胁,反而不会得到任何医疗协助。如此一来,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同性恋者不想接受检测了。 有次大家在讨论这件事,赛尔波就愤怒不已地说:“假如诊断结果是阳性,等着我们的就是强制登记,被剥夺隐私,连基本的医疗都得不到。根本就是地狱嘛!” 赛尔波没有接受检测。 他曾经亲眼看到拉许欧克是如何被医生和其他医护人员蹂躏。他们毫不遮掩自己的轻蔑和仇视,还会故意误诊,或是刻意阻挠,让他得不到最需要而且唾手可得的治疗。那些人玩得可真是开心极了。 20世纪80年代初期,赛尔波怀疑自己直肠里长了疣状物,到南区医院就诊。医生只是冷冷地瞧着他,说:“嗯,你是同性恋吗?从现在起,不要再当同性恋了!” 就这样,他被推进手术室,他们用刀直接将疣刮掉,整个肛门变成一处血流不止的伤口,每一条神经都像被刀割似的。手术后两周,每次上厕所他都会痛得大叫,就像有好几根针插在肛门上。 这件事过了几年后,赛尔波又需要动手术。这次,他找了一位自己认识的同性恋医生,才知道手术后他们应该帮他注射强效的止痛剂,每次如厕时,都应该在肛门抹上麻醉药膏。这位医生还告诉他:这些都是合理的要求,是他们应当做的,他当初的皮肉之痛全都白受了! 身为病患,赛尔波本来就有资格在手术时接受止痛剂或麻醉针,但是南区医院那位异性恋医生竟刻意不让他获得这些治疗,作为对他的惩罚。 术后检查时,同一个医生两眼瞪着他,充满威胁性地说道:“搞清楚,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听懂没!” 但是,情况总是会好转的。 政府在1987年曾立法禁止同志桑拿房及性爱夜店,试图杜绝艾滋病继续在男同性恋者之间传播,却又在同一年强行通过《同居法》,使同居的同性恋者具有与同居的异性恋者约略相同的法律地位,作为“补偿”。 关键就在于,使用不同手段将男同性恋者的待遇慢慢调整到社会大众较能接受的程度;如有必要,则必须建构为单一伴侣制,绝对禁止婚外情。 在克拉拉教堂北街,本来有许多色情电影院与黄色书报摊,是娘炮们搭讪寻猎的最佳场所,称它“幸福的源泉”一点都不为过。然而这些电影院和书报摊却一个一个关门大吉了。 市政府企图彻底扫荡并重建这个街区,把一切淫荡不洁的元素都去除掉。 时装店、餐厅与美容院堂而皇之地进驻原本属于黄色书报摊与电影院的位置。市政府竭力使市容焕然一新,当这一区的万恶渊薮被消灭殆尽,那些姓名不详,想在这里寻找艳遇的男性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喜欢“采野花”的男同志当然是最大乱源,必须斩草除根。至于其他愿意配合的男同性恋者,就可以融入瑞典这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 20世纪80至90年代,使社会大众对同性恋观感突然迅速转变的原因固然多,但讽刺的是,其中之一竟然是艾滋病危机。 哈维·米克是美国20世纪70年代的政治人物,对自己的同性恋立场与性向从不避讳。他认为同性恋者必须不再被认为是充满威胁性的“陌生的他者”,才能赢得自由与平等。因此,对米克而言,“出柜”的概念非常关键:只要能够证明同性恋者其实到处都是,只要你的妈妈、姐姐、你的老师、负责收垃圾的清洁工、足球队员、消防队员、你最崇拜的艺术家、你支持的政治人物、你的同班同学,甚或你最要好的朋友——都是同性恋,这个社会就不会像过去那样,仇视同性恋者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瑞典社会的发展轨迹,也是大同小异。 要能接近男同志,就必须先认识他们;只要认识他们,就不会那样轻易地拒他们于千里之外。 服装设计师西格斯坦·赫尔格德与出版社董事长爱贝·卡尔森,分别在1987年与1991年公开承认自己染患艾滋病,已经在垂死边缘挣扎。社会对他们的出柜之举,则是无穷尽的同情、怜悯与关爱。爱贝·卡尔森溘然长逝时,几年前曾激烈质疑他操控首相帕尔梅谋杀案缉凶行动的报社,竟对他生命最后的时光,做了极尽英雄式的描写。 西格斯坦·赫尔格德的一生对瑞典的异性恋人口造成了巨大影响,直到今天,一讲到艾滋病,大多数瑞典人通常都会先想到他。 “对啊对啊,就是西格斯坦·赫尔格德嘛!”大家都会这么说。 然后就不再说了。大家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样了。 性平会早在1983年就曾数度敦促卫生署与瑞典全国县议会联盟,针对这种神秘不明的新疾病发出警报,却屡次遭到峻拒。这些政府机关大言不惭地宣称:“这种疾病的影响仅限于美国,不会传到瑞典来。”议会联盟甚至不屑接见性平会的代表。 数年后,瑞典社会终于开始对疫情做出反应,却把异性恋者摆在所有诉求与呼吁的核心,因而招来不少批评。他们试着使用胡萝卜(《同居法》)加棍子(《传染病防治法》)的招数对付同性恋者,但可想而知,倡导活动的主体还是针对社会中“比较有价值”的异性恋成员。偌大的广告牌大声哭诉着:艾滋病和你息息相关,你不可不知啊! 想当然尔,这里强调的“你”毫无疑问是异性恋者。 同样的道理,在斯德哥尔摩所举办的全球艾滋大会,其标志也选用一对夫妻和小宝宝,三人还要手牵手,营造出正常家庭的温馨气氛。 然而,其中部分经费还是用于加强与男同志沟通对话的渠道。以同性恋读者为主要取向的报纸,只有《观察员》与性平会的会员报《出柜》。政府机关在这些报纸上刊登广告,强化同性恋者对艾滋病的了解,教导他们如何更有效地保护自己,而这些广告就是报社经营的重要资金来源。 过去被社会大众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性平会,终于获得越来越多的资源。 1988年2月,性平会办公室就在市中心的斯维兰路上成立。早年,他们还只能在木匠街脏乱的街区里一个狭小的店面办公;现在,斯维兰路的办公室不只位置良好,还有宽敞的舞厅、餐厅、书局,行政办公室更整整包下一层楼。只要是同性恋者,不分男女,都能在此以稍嫌拘谨、有所保留的方式谈谈天、跳跳舞。 其实很多男同性恋者由衷厌恶这样的新办公室。艾滋病本是一场悲剧,却让性平会的平权人士成为某种拿薪水的官僚,崭新却毫无魅力可言的新会馆很快就成为人们口中的“县议会”了。 男同志可以被社会接纳、容忍,获得政府的补助金,甚至稍微受到大众的喜爱。 然而,有一个先决条件:不准继续当男同志。 这一切又该从何说起呢? 病毒只意味着有艾滋病的风险,本身并不代表艾滋病。 也许……这种疾病最后并不会大爆发。 也许……这种疾病最后还是会爆发。 一旦发病,几乎没人能拖过两年。 目前只有一种治疗方法经证明为有效,就是立妥威(Retrovir)胶囊,胶囊中所含的AZT(叠氮胸苷)经证实具有疗效。医院已经提供这种药物给患者服用,美中不足的是,这种药物只提供给已发病者,而在尚未染病、出现症状前则不予供应。 换句话说,AZT只用来使已经染病的患者继续苟延残喘,而不是在他们还处于健康状态时协助他们。 一些检验呈HIV阳性的同性恋者,发狂似的希望取得这种药物。只要能弄到这种药物,应该就能及时抑制住病情发展,撑到真正的解药问世。 其他HIV阳性患者认为,自己还处于健康状态,这种药物的副作用又这么可怕,索性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愿多了解这种药物。 况且,初期症状这么多,要怎样才能确定哪些真的是病毒所导致的症状呢? “我有点担心,我的淋巴结有点肿胀。” “嗯,那可能只是普通小感冒。” 1990年后,本杰明的身体机能也开始下降,他不得不开始服用药物,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必须挂病号。对此,他生理上的反应相当强烈,风疹与各种不适症状让他一连在家休息了三个月,没有去上班。药物的副作用是如此让人恶心,以致许多人到最后还是选择中止治疗。 本杰明的运气还是不错的,他及时获得了这些药物。 然而问题在于,无论是已经被传染的病患,或负责提供医护的医生都无法自行决定何时该用药。卫生署长葛楚·席格森并未批准让所有HIV检验呈阳性的患者都能接受AZT治疗。 不知为什么,她反而别出心裁设置了一个道德委员会,决定在何种情况下才能给予治疗。事实上,当道德委员会还在慢慢审理个案时,病人可能早就死了。 事后,本杰明总是会一再思索:要是当初拉斯穆斯能够再撑上一年,就算只是多撑几个月,也许还有办法活到今天。 假如其他人也能再撑一下…… 假如当初疾病的爆发时间能够再缓一缓,像是迟到的暖冬一样;假如病毒没那么迅猛、恶毒,难以遏阻…… 假如上述假设都能成真,他们所有人就能继续一起庆祝圣诞节,一起庆祝各种节日,夏天还能在长岛滩悠闲地晒太阳,一起经历《伴侣法》、同志骄傲大游行,甚至《同性婚姻法》…… 如果这一切都能成真,他和拉斯穆斯就能结婚,共度下半辈子。还有拉许欧克和赛尔波。 拉许欧克总是身穿直条纹衫,头发理成冬菇头,胡须杂乱难看。他曾经在工艺学院就读,梦想是成为艺术家,画水彩画,在养老院工作(这样才能支付居高不下的房租),参加合唱团演出,加入社会同志党。 总是穿着皮背心与衬衫的赛尔波就像大家的爸爸,他的严谨在这一伙杂乱无章的男同志中独树一帜。他更亲身参与70年代各场激化性平会政治与社会诉求的抗争活动,参加过最初的解放示威游行,还有那场占领卫生署办公室、迫使面目可憎的瑞典官僚将同性恋从疾病列表中废除的传奇战役。 赛尔波和拉许欧克,两人犹如针与线,形影不离,总是那么活跃、那么积极。 每年夏天,他们都会参加男同志夏令营活动。营队一开始在丹麦举行,几年后也开始在瑞典举办。在提米夜总会旁的“粉红房间”书局,若有举办英格·爱德菲尔特或雪丝汀·索瓦德等作家的读书会,他们一定排除万难参加。假如是杨·哈玛伦德在某间左派朋克风的咖啡厅演唱法文歌,他们一定坐在听众席上,洗耳恭听。他们绝对不会错过电影俱乐部放映的罗萨·冯·普劳恩海姆(1)导演的大片。他曾亲口说过:“病毒本身是不带道德观的。堕落的,不是同性恋者,而是他所身处的社会!”当理查·沃尔夫还年轻时,曾在船岛区的桨帆船剧院演唱过《情杀》,这些都是他们共同的回忆。 他们的兴致总是如此高昂,总是充满喜乐。 (1)Rosa Von Praunheim(1942— ),德国导演、作家、画家与同性恋平权人士,以作品多产及对同性恋议题的坦率直言著称。 24 1988年夏天,是拉斯穆斯与本杰明共度的最后一段美好时光,当时拉斯穆斯虽已染病,却尚未真正受到病魔的摧残。 那年夏天大部分的时间,他们出外旅游,先在爱琴海上的米科诺斯岛待了两星期,然后到南瑞典斯科讷省的朋友家住了一阵子。因此,他们有大半个夏天没见到保罗、赛尔波与拉许欧克等人。当他们在疗养院广场站的美食城不期而遇时,眼前的景象令两人震惊不已。 那时是拉斯穆斯先发现赛尔波与拉许欧克的,他实在太熟悉他俩了,不可能认不出来。但他还是有些犹豫,他看见了拉许欧克的背影,这位老朋友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拉斯穆斯心想:不对,这不是他熟悉的拉许欧克吧。 但事实上就是他没错! 拉斯穆斯喊了他们的名字。 当他们转过身来,拉斯穆斯和本杰明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拉许欧克只剩一副骨架。 没错,他瘦到只剩下一具骷髅。 见到两人时,他的眼神顿时一亮,想要微笑,但他的微笑却像在龇牙咧嘴。 他必须拄着两根拐杖,才能笨拙、缓慢地走向他们。 他本来就已经很瘦,暑假才过去几周,他的体重竟又继续暴跌,使人不禁心生疑惑:医院怎么还把他放出来? 但拉斯穆斯和本杰明没有视而不见。 “老头子!好久不见!” 拉斯穆斯喊着,亲吻他的脸颊,仿佛一切如常,仿佛他们没有看见这位老朋友的身上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本杰明问道:“你还好吗?最近怎么样?” 即使瘦到只剩一副骨架,双手拄着拐杖,拉许欧克还是不改积极开朗的天性,他还是回答:“我很好,谢谢!” 随后,他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现在的状况,羞赧不已地加了一句:“不然,我该怎么说呢?” 是啊!不然,该怎么说呢? 刚度完假回来,遇见最要好的老朋友,却发现他像被暴风摧残、崩塌的房屋,已经几乎什么都不剩了。这该怎么说呢?有谁可以告诉我吗? 拉斯穆斯和本杰明低下头,瞧着美食城的地板。 拉许欧克已经命在旦夕。 “你们跑哪儿去啦?”赛尔波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常,温暖、热诚。 “我们在米科诺斯岛待了两星期,然后到斯科讷省找朋友。”本杰明尽量像赛尔波和拉许欧克一样,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不受影响,“你们呢?” “噢,我们除了关在医院里,几乎哪儿都没去。该死,今年夏天真是够热的!” 日常生活中的对话,居然可以无厘头到这种程度:前一秒刚说完自己的爱人整个夏天都住院,下一秒马上改变话题,抱怨天气太热。 “原来是这样!我寄了邀请函给你们,都没收到回信,正觉得奇怪呢!”拉许欧克喊道。 “什么邀请函?”拉斯穆斯问。 “我下星期就30岁啦,总要庆祝一下,开个派对吧?” 25 中学高年级,即将面临选组的辅导课程。 这件事听起来非常隆重,甚至足以决定生死。从前,他们都还只是孩子;现在,他们将要开始面对生命的重担,做出关系着自己未来的重大决定。因此大人们,包括老师在内,必须为他们提供这项辅导课程。 职业生涯顾问的办公室就在学校走廊上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储藏室内,学生们就到那里接受辅导。 办公室里摆着满满一墙壁的塑料盒,里面装着各种小手册,介绍各种实用、正当、令人尊敬的职业,供学生选择。 这些职业包括电工、托儿所老师、工程师以及汽车修理工人。 没有一本手册提到艺术家、演员或航天员。 职业生涯顾问要告诉大家的信息非常简单:脚踏实地,不要好高骛远。 根据常识,选择一个最实用的方向,千万别异想天开。 选组辅导课程的精髓就在于教导孩子脚踏实地,关于人生目标,“适可而止”就好。 不要让眼睛长在头顶上,不要好高骛远,不要眼高手低,不要做白日梦。 最后,拉许欧克选择了中学教师。 这是一个可以达到的目标,很实际,而且合乎常识。 往后几年,拉许欧克一直告诉别人,他以后会当中学教师。但他越这样说,越感觉闷闷不乐。 职业生涯顾问的塑料盒里装着各种手册,拉许欧克只是碰巧抽出介绍“中学教师”的那一本而已。 拉许欧克很犹豫。也许,他心想着,一定还有更精彩的人生是手册没有写到的。 但童年结束后,他还是得申请进入师范学校就读。 当新的节目将在其他频道上映时,电视荧幕的右上角就会闪动一个白色小箭头。这时,你有一分钟的时间选择切换频道。事隔多年,拉许欧克每次想到那闪烁的白色箭头,都会感到莫名的压力。 他的心怦怦直跳:“爸,快点啦!《西部二人组》要开演了,现在就换频道啦!” 每次提到童年,拉许欧克就只记得电视剧。 有可能是因为,自己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他的童年,始终处于等待的状态。 您的人生还在等待中,我们将尽快为您提供服务。 他已经预见一切:国民社保局办公室电子公告栏上的短片,一再告诉社会大众,如何申报变更所得。 那些都是为了自己好。 父亲当初替拉许欧克做出决定时,也是用同样的理由为自己辩解:爸爸都是为了你好啊! 拉许欧克在斯德哥尔摩以北十多公里远的泰比市长大。这表示从他13岁起,每天就得花至少3个小时搭乘公交车,从鸟不拉屎的家乡一路坐到斯德哥尔摩市中心的斯维兰路,在麦当劳快餐店旁边下车。 然后,他得在同一地点等公交车,一路坐回鸟不拉屎的家乡去。麦当劳的烟灰缸设计得像小碟子一样,拉许欧克和同学们边抽着烟,边分食一块苹果派。 浓浓的烟味,混杂着苹果派的味道,和电视剧一同构成了拉许欧克最鲜明的儿时记忆之一。 这种味道,何尝不是一种等待? 等着公交车,也等着童年赶快结束。 拉许欧克和他最要好的玩伴理查,每个星期天到新建好的泰比市购物中心闲晃。每一扇门都是先进的自动门,地下一楼的多慕斯咖啡厅周日也照常营业。楼上的商店区周日公休,电扶梯一上去就是居家用品区、唱片区,还有那小小的音响区。 其实,他们没有什么理由好待在那儿。 多慕斯咖啡厅、居家用品区、唱片区,充其量都只是候机室。 一切都是无止境的等待。 拉许欧克的童年并不是特别糟糕,他的童年就和其他绝大多数人一样。 某个冬季的周日上午,滑雪名将英格玛·史坦马克又去远在欧陆另一端、同样冰天雪地的阿尔卑斯山滑雪,家喻户晓的体育节目播报员史文·派利斯·彼德森又在每户人家的电视机上喋喋不休地讲评。在他讲评的这几分钟,妈妈关掉了吸尘器。 锅炉旁的地下室摆了一张桌球桌,墙上贴着史蒂芬·班特森与谢尔·“大铁锤”·尤汉逊(1)的海报,空气中充满热油与放在暖气上晾干潮湿的针织手套的味道。 当然还有其他物品的味道夹杂其中。学校老师给每人发了一张由闪亮复写纸制成的地图,他们必须填上苏联境内大小河川的名称。橡皮擦飘出人工草莓的香精味道,拉许欧克可以静静坐在教室里几个小时,像捧圣杯一般掌中捧着橡皮擦,拼命地闻着、嗅着。还有学校午餐马铃薯的恶心味道,和外面正常的马铃薯完全不一样,令人边吃边作呕! 拉许欧克的童年就和所有同龄朋友的一样,先是石油危机,然后是核武军备竞赛。罗杰·摩尔主演詹姆斯·邦德系列的007情报员电影,电视上播放着“大鼻子林那”(2)卡通。 他对童年的定义,就是和其他所有人共同分享相同的琐碎细节,这些细节集体构成20世纪70年代早期那个被层层保护、相当封闭的瑞典。 仿佛一床使人感到心安的小毛毯。 通过复写纸制成的地图,他们背诵着世界五大洋、七大洲的名称;恐怖平衡,牢不可破的铁幕;每周日的晚餐总是烤鸡、奶油、水煮马铃薯;社会民主党继续“一党专政”;乒乓球、爱立信电信、假如核战真的爆发时该怎么逃命。 大大小小的问题,就这样被带过。 政府之间对核弹进行检查、清点以及销毁。人类终于征服外太空,登陆月球,然后用“太空漫步”一词总结这一切。这段属于他们成长的时期,就以最渺小和最伟大的事件进行命名:核武时代、太空时代。 这就是他们身处的时代,在两个极端之间生存着。 一直到最后,一切才豁然开朗。 在性教育课本的最后一页,有两性性器官的透视图。透视图强调的就是性征,男性与女性在荷尔蒙上先天的差异。这些差异将在青春期变得更加明显,一点都不奇怪。 每一条血管,每一个囊泡,都被具体透彻地显示出来。 拉许欧克的童年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他甚至没有多少感觉。他对整个生命抱着可有可无、无关痛痒的态度,他不想,也不愿稍微质疑万物运行的秩序。 就像必须先学英文一样,进入高年级后,就必须在德文与法文之间选择。 就是这几种语言:英语、法语、德语。对他而言,全世界没有别的语言了。 本来就是这样。 或许,这个世界存在着裂缝,但由于太过荒诞、太过奇怪,以致根本无法解读。 就像有人想学意大利文,或者中文一样。 或他们七年级时,就读对照组班级、试图在更衣室里用松紧带吊死自己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被同班的小混混霸凌已久,大家都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 这就是世界的一部分面貌。 对照组班上的本特纳与克利斯特一天到晚被同学霸凌。有那么一次,本特纳被五花大绑固定在学校健身室的横木上,拉许欧克也看到了这一幕。升上七年级时,本特纳试图自杀。 小男孩自杀不成后,被转送到儿童心理诊所。家长赶到学校,和校长促膝长谈。他们经过学校走廊时,所有人睁大了双眼,直盯着他们瞧。 拉许欧克也盯着他们瞧,但他没有恶意。 在工艺与家政课上,所有人都必须亲手缝出自己的体育用品袋。拉许欧克的袋子是紫色的,他还绣上自己的名字。袋子一装满衣服,就这样摇着晃着,走路时会不停地碰触到大腿。这个时候,可以像踢足球一样,轻轻踢一下袋子。 在将来的某一刻,拉许欧克将会体验到无助与绝望,彻底觉悟:举目四顾,竟找不到生命的出口。 那种无助让人变成可以轻易使唤的动物,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也许,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不那么明显的裂缝。 就像他在电视前看到红透半边天的歌手毕扬·西弗斯时,脱口而出:“他好帅哦!” 他的哥哥马上纠正他:“不准说这种话!一个男生不能说另一个男生很帅!” 拉许欧克立刻沉默下来,感到羞赧不已。 毕扬·西弗斯当时穿了一件开领衫,戴着一条皮项链,链坠还别出心裁地做成石头状。拉许欧克只是觉得,他这样穿好帅。 这或许也算是一种裂缝吧。 之后,拉许欧克父亲上班的工厂必须关闭,父亲因而失业。 莲娜表姐的父亲在外另结新欢,她的父母因此离婚。 好友理查的老妈,每天下午一定喝得烂醉,他们只能狼狈不堪地躲进理查房里,立刻将门锁上,不想再看到她。 还有一次,拉许欧克到游泳池去,一个老头竟然趁四下无人时,开始在公共浴池里手淫起来。拉许欧克吓得半死,几乎就要哭出来,但他没有走开。他几乎要停止呼吸…… 每一个裂缝都陈述了一个事实:世界上的一切,并不全是透明且合乎常理的。相反,到处都会发生荒诞不经的事。 总之,拉许欧克逐渐了解,他的整个童年就是等待,再等待。 等待,再等待。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每星期他会到泰比市的堤伯乐公共浴池游泳两次。他觉得经常健身感觉很好,这是进入青春期后,突然开始在脑海中燃烧的想法。 他去澡堂时一定会带条毛巾,就怕突然没来由地勃起,找不到东西遮掩。运动完以后,洗个蒸汽浴,真是人生一大享受。然而,当他躲进厕所,想要充分享受一下充血的乐趣时,小弟弟却不识相地萎缩,变得又小又软。这副鸟样要他如何走进澡堂! 在澡堂里,他会不小心偷瞄到其他成年男性,刚好瞧见他们大汗淋漓的身体和粗壮的四肢。 每晚,那些流汗的身体和强壮的四肢会出现在他的异想世界,令他如痴如醉,欲仙欲死!他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强烈的性幻想了。 偶尔总会有人回望他一眼,有人只是偷偷一瞄,有些人则无耻、公开、大胆得多。 若是遇到后者,一旦他察觉到对方无耻的欲求只有咫尺之遥,就得把毛巾准备好。 这种性欲会莫名其妙地传到他身上,他的阴茎也跟着充血,硬挺起来。 性欲,他就是搞不懂性欲。这并未把他吓昏,但他就是不懂! 这些都已经超出性教育课本的内容。他陷溺在未知、充满凶险的水域中。 大约就在拉许欧克从职业生涯顾问的蓝色塑料盒挑中中学教师手册的同时,他常常在下课后和同学呼朋引伴,到城里鬼混。 一升上高年级,他们可以开始独自购买公交车月票,泰比市在他们心中从此彻底变成“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拉许欧克当然不是这种想法的发轫者,但他完全同意这种想法。 一伙人经常去城里看电影,泡麦当劳。他们最常看飙车与枪战片,有时刚好播的是恐怖片,他们也不太挑剔。《绝命圣诞夜》《大白鲨》《深渊》,有时也看《飞跃杜鹃窝》。 曾有一次,他们杀到色情电影院看一部意大利三级片。 电影中的某一段,让三人看得目瞪口呆。坐在汉瑟旁边的老头直接手淫起来,他们都睁大眼睛瞧着这一切,没人想要假装。电影院通风很糟,味道恶心至极。 进入高中时,拉许欧克选择就读自然组,成绩相当好,这倒是始料未及。他和全班仅有的两位女生的其中一位交往,她叫索菲亚,两人还上了床。 毕业典礼那天,两人一起合影留念。拉许欧克和索菲亚头戴学士帽,站在学校外面,拉许欧克的手臂搭在索菲亚肩膀上,两人的笑容好僵硬。索菲亚眯着一只眼睛,望向阳光。 事后,拉许欧克再看这张照片,他觉得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们两个有多么不舒服、多么不自在。 高中毕业的同一天,他们订婚了。拉许欧克花了995克朗买了一对由瑞典“金钻”公司制造的结婚戒指。是他先向索菲亚求婚的。她高兴极了,相形之下,他的反应反而有点像局外人,仿佛在神游状态。他们回家将订婚的消息告诉拉许欧克的家人,父亲大受感动,还发表了感言,欢迎索菲亚加入这个家庭。拉许欧克到现在还记得,那天的晚餐吃的是烤鸡与砂锅菜。 隔天早上,拉许欧克一如往常到游泳池游泳。无论如何都应该让身体保持在最佳状态,不是吗? 当时,他刚接到免服兵役的通知单。要免服兵役可没那么容易,不过他假装自己是同性恋者。他听说有人用这招躲过兵役,而且有成功的案例。不过风险可是很大的,一旦被医生看穿,就会被分配到靠近芬兰边境的布登市——那可是士兵之间口耳相传的“娘炮天堂”! 高中毕业后几星期内,索菲亚的父亲就靠着同事的人脉,帮小两口弄到一间公寓作为他们的新家。这是典型的两房一厅公寓,位于泰比市中心高达17层的大楼内。这下子,拉许欧克去游泳池可比以前近得多了。 进入师范学院对拉许欧克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为了庆祝他顺利录取,小两口还特地到斯德哥尔摩的豪华饭店“古德翰客栈”吃木板烧。菜色极为丰富,切得完整的肉块,烤西红柿,吃不完的马铃薯泥。当天,古德翰客栈供应了几千桌的木板烧,店门正面还摆了一块好大的广告牌。 师范学院位于国王岛的玛莉安堡区一座名叫康拉德堡的堡垒式建筑。过去,这栋建筑曾经作为精神病院,因而被称为“杜鹃窝城堡”。 西桥另一侧就是长岛区,这座绿意盎然的美丽小岛是放学后散步的绝佳去处,不管是带一本明天要考试的书去复习,或只是享受一下落日余晖,都极为合适。现在已经是9月天,却还是这么温暖!拉许欧克发现,在草坪上袒胸露背,恣意伸展自己的身体,像只猫一样晒着太阳,真是再享受不过了,而且这里很多男人都这么做。 某天下午,拉许欧克正准备离开那块草坪,走到底下的水畔浸浸身体,然后就要搭地铁回家。就在这时,他看到两个男人躲在一大丛紫丁香里,举动暧昧…… 一开始,他还没弄懂他们到底在干什么,随后才恍然大悟。 隔天,他生了病,一连几天没去上学。高烧不退,盗汗,没两三下就得跑厕所呕吐。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边哭边紧抱着索菲亚不放。他一直对她说他好爱她啊! 这就像是分娩过程中必经的阵痛。 他的人生,被设计成一场漫无止境的等待。 电视机荧屏右上角突然飘出一个小小的白色箭头,不断闪动着,既顽固又坚决。下一个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他不用再等了! 然而剩下的秋天,他再也没去过长岛区。反正秋意渐浓,水温也降低了。整座岛感觉不像以前那么友善,欢迎他的到来了。 这年冬天,索菲亚和拉许欧克的性生活也不像以前那么愉悦、频繁,两人都有许多事要忙。索菲亚读法律系,假如她真要根据书单照表上课,每天至少得读100页的书。 而拉许欧克每天都要到康拉德堡的师范学院校区上课,来回一次就得花上四个小时。 平日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到了周末,他们就跟索菲亚的父母到外海群岛区的蜡屿去,住进他们宽敞的乡间小屋休息。 两人的卧房就在双亲的卧房旁边,必须共享卫浴设备。如果想要卿卿我我,就真的得非常安静。拉许欧克常常会觉得算了,还是回家再说好了。他一觉得压力上身,就难以勃起。 索菲亚有时候会抱怨,两人的生活怎么变得这么无趣了,这样不就跟老夫老妻一样了嘛! 拉许欧克对她的抱怨大惑不解。 奇怪,他们在一起不是好好的吗? 冬去春来,紫丁香即将盛开之际,一天下午,拉许欧克突然想到,他实在应该动身前往长岛区,看看他去年秋天做日光浴的草坪旁边,那一大丛盛开的紫丁香。 他马上行动,买了一瓶酒、一条面包,从学校后面拐了个弯,走到长岛区。 当他走过那漫长的西桥时,心脏竟突然开始怦怦直跳,撞击的力道越来越猛,胸口仿佛有一把大铁锤,灵魂仿佛已经出窍。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感到莫名的紧张,他是如此恐惧,以致开始打嗝。 即使逆风而行,他还是越走越快,强迫自己再走快一点。到最后他几乎是跑了,身体仿佛正被撕裂。 衔接西桥,有一条直通南岛区的下坡道阶梯,行人可以把这条阶梯当成通往长岛区的捷径。他竟三步并作两步,简直是跳下这条阶梯。 只要离开交通繁杂的西桥路,一接近长岛区,他就会觉得好像已经离开嘈杂的市区,进入乡间,来到外海与世隔绝的小岛上。 他的心还在怦怦狂跳。 紫丁香已然盛开,如香水般浓郁的香气朝他扑面而来。他开始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察看着什么。他这么急,到底在急什么呢? 他的心跳如此狂乱,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拉许欧克,你到底在找什么呢? 他寻找着去年在这里见到的男人。 他估计,他们一定会出现在紫丁香花丛里,做着跟去年一模一样的事。那是一种乐趣,不可说破,却又令人向往。整个漫长冬天,他在泰比市公寓里尽情遐想着这一幕。 拉许欧克沿着运河继续往前走,通过旧监狱,朝整座岛的西边走去。 终于到了!那块小草坪,四周是怒放的紫丁香。 那些男人一如他所预期,他们就在那儿! 不,不对,只有一个男的在那儿,而且挺老的,不是去年见到的那些人。 拉许欧克在附近晃了一圈,仔细地检查每一丛紫丁香,但真的没有别人了。他怅然若失。 整块草坪,就只有那个全裸的老头。 最后,拉许欧克难掩失望地宽衣解带,在离老头有一段距离处躺下,不过他没有把内裤脱掉。他不时打量着老头,但老头甚至没有察觉拉许欧克就在附近。 拉许欧克躺在草坪上,重重地喘息着,像是已经跑了很久、很久,只想好好休息…… 1978年春天,是拉许欧克人生中的关键时期。他时常在长岛区每一条小径上来回走动,找了又找。他在灌木丛里、岩缝间、林间的空地,甚至山顶上流连忘返,努力地找了又找。 他很快就发现,不只是这块草坪上才有裸男,上演好戏的地方也绝对不只是草坪旁边的紫丁香花丛而已。 他疯狂遐想那些令他向往不已的美事。 其实,整座岛上到处都是。 除了他以外,还有许多人像他一样,在小径上走来走去,探查着,搜寻着。这些都是……怎么说呢?已经把持不住自己的人。 拉许欧克感到内心的躁动越来越强烈,但是,他仍然不敢对自己承认这个事实,也无法以言语形容。 没想到长岛区竟然有这样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观”,犹如市区中心遗世独立的小岛,真是不可思议!经过一整天漫长的课程,能够到这里躺个一小时,享受阳光,活动筋骨,真是再好不过。 他脑中想的就是这些,这些想法都不算“有罪”。 这些想法很单纯啊,也是事实,连“自欺欺人”都算不上。 他听到的这些声音,反而像是一种他从没学过、不知道该怎么说的语言,他过去甚至不知道这种语言的存在。 职业生涯顾问塑料盒里的小手册可不会告诉你这些东西。性教育课本最后一页,两性身体与生殖器官的透视图,对此更是只字不提。 这原是一种被刻意隐藏起来的语言。现在,这种语言开始在他体内渗透,他不只听见,更看见了这种语言:一切越来越清楚,宛如铭刻在表面之下的某种碑文,直到现在才缓缓揭露出来。 他慢慢察觉到,这些路线并不仅限于长岛区,它们在整座城市里恣意延展、游走。 它们通往一处处公园:毛皮湾公园、市政厅公园、皇冠山公园、亨姆勒花园。它们更通向城市边缘的自然保留区,佛雷斯科提园区、爱情屿、麋鹿屿。在那里,可以找到一条丢满被捣烂的卫生纸、烟蒂以及用过的安全套的路。 南岛区上就有夜店,大卫面包师街的夜店还上演变装秀,有一堆男扮女装的家伙在那儿演出,随着音乐婆娑起舞。拉许欧克在祖母家里读过一份名叫《我们》的报纸,这份报纸曾经对大卫面包师街的夜店做过详尽的报道。 老城区还有一家名叫“香烟盒”的烟草店,布幔后面就是成堆印着裸男图片的色情杂志。一般人只是进去买烟,店里卖的烟和其他店没有两样。不过,如果你是识途老马,或是一脸迟疑,还犹豫不决地跺了跺脚,柜台后面的老头马上就了解,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老头通晓读心术,他了解顾客说的这种秘而不宣的语言。拉许欧克正在努力学习这种语言的基本单词。 烟草店的老头拉下布幔,让拉许欧克瞧瞧满架的同性恋黄色书刊。 他窃听着拉许欧克的呼吸,不胜愉悦地注意到这名少年脸颊上的红晕以及那逡巡怯懦的眼神。 他看到拉许欧克所没看到的,更知道拉许欧克所不知道的。 拉许欧克第一次进店参观时,什么都没买。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在第三次造访时买了一本叫作《革命》的杂志。 那一刻,他仿佛离开了自我意识。 就像坐在潜艇里,躲在不见底的深海处,回音四处飘荡,一切是如此虚幻不实。 他想呕吐。在小小的烟草店里,他不自觉地满身大汗,简直快要哭了。 柜台后的老头一语不发,眼神不怀好意地一闪,并用手压了一下拉许欧克的私密处。他顿时像瘫痪似的,呆若木鸡,脑中只想到,别人会看见他们的。 “我只是要付钱。”拉许欧克小声道。 老头一听到这句话,马上收回咸猪手,把那本杂志塞进棕色的纸袋,将拉许欧克推回柜台前,准备收钱。 拉许欧克从店里走出来时,虽然隔着一层纸袋,手中的同性恋杂志还是恣意灼烧着。他的心脏就像上次通过西桥时那样,怦怦直跳。西长街上的观光人潮络绎不绝,他加足马力,穿越人群。他心想,自己在他们眼里一定非常可疑,所有人一定都读出了他的意图。是的,所有人! 不可思议的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弄来生平第一本同性恋杂志,却觉得这么做跟自己完全无关。 相反地,他觉得自己只是非常好奇,没有偏见。就这么简单。 人生而平等。 这年的春天与夏天,他一直努力着、尝试着。 越来越绝望,越来越无法自持。 他小心翼翼地将装着同性恋杂志的棕色纸袋放在背包底层。回到家时,他感到如此兴奋、刺激,手不住地颤抖,以致无法将钥匙插进锁孔。 “索菲亚!”他喊道。 女朋友不在家,他松了一口气。这表示接下来几个小时,她都在大学上课,暂时不会回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将门上的杠杆锁确实锁上,以防万一。他的手依旧剧烈地颤抖着。 如果索菲亚回来,他要怎么解释门为什么从里面上锁? 但他还是决定将门从里面锁起来。 这时正是6月中,学期刚结束。即使时间接近晚上8点,太阳还是高挂在天上。拉许欧克打开窗户,空气宛如一股暖流,流过整间卧室。 现在,拉许欧克将要做一件他从来没做过的事,一件完全不曾在他过往生命经验范畴内发生的事。 他从纸袋里掏出杂志。杂志的全名叫《对性偏见发动革命》,他手上拿着的正是最新一期6月号。 首页是“带您畅游极乐柏林”的广告,杂志中访问了政府的“同性恋调查小组负责人”卡尔恩德瓦·史图谢尔,还连载了一部名为《跑步机》的色情小说,作者署名“麦可”。 拉许欧克一再自我辩白:真的就只是好奇而已,他只是想看看,这些人到底都在玩什么把戏。 他想看看这些娘炮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这一切追根究底,还是与人性息息相关。所有的爱情都是平等的。他这样为自己的行为辩白。 这次,拉许欧克勃起了。他这一生从没这么奋力勃起过。 他仔仔细细研读了这本杂志,每一行、每张图都不放过。 梅毒、花柳病、淋病;汤姆·罗宾森与杨·哈玛伦德;“维京人桑拿浴场”的广告,有个娘炮在挪威奥斯陆的酒吧里被谋杀了;一篇名为《田园风光》的短篇小说;一篇标题为《我的太阳,为你带来温暖》的图文并茂的情色报道;丹麦一个由皮革恋物癖患者组成的社团举行年度会员大会;一堆关于同性恋与心理疾病的文章;个人广告栏清一色类似标题的小广告:“我们在找你,朋友。”“求租公寓。”“诚征英才。”“诚征摄影男模。” 所有的广告和寻人启事,都是针对“你”。 我们在找你。 拉许欧克情不自禁地将杂志抱得紧紧的,详细读着每一则启事。 他这才知道,今年4月起,同性恋者就像异性恋者一样,有了法定年龄:15岁。 他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规定。 根据报道的内容,国会各党中,就属保守党议员最不支持这项法案,有35%的议员投下了反对票。瑞典左翼共产党则是百分之百赞成。 明年,1979年大选,将是拉许欧克第一次行使投票权。他抱着这本《革命》杂志躺在床上,房门从里面锁着。他的心脏在胸中怦怦狂跳。他当下便做出决定:他在有生之年,一定会把票投给瑞典左翼共产党!他的反核立场与左翼共产党不谋而合,他在师范学院的同学几乎清一色是左翼的支持者。 一位美国交换学生在《革命》上诉说最近刚在大学成立的男同志社团以及他们所遭受的逆境。 男同志社团。同性恋平权人士。 拉许欧克仔细品味着这些字眼。 在政治上活跃的同性恋者当然大有人在,一如献身女权运动的女性。这其实一点都不奇怪,只要稍微用点大脑就不难理解。 杂志上有一张游行示威的黑白照片,示威队伍高举着一块广告牌,上头写着斗大醒目的字样:“同性恋平权运动就是女权运动!” 接下来是一份要求男同性恋者填写的社会心理学问卷调查,篇幅还不小呢。 上头列的问题不外乎:你觉得一个男性对另一个男性有什么吸引力?你相信男性之间可能有体贴、温柔的真挚情感吗?其他例如如何定义自己的性向(同性恋或双性恋)以及观念的开放是否重要。 第119个问题提到行为与想法,有下列几个选项: 一、为同性恋者挺身而出,保卫他们的权益。 二、参与争取同性恋权益的示威游行。 三、公开、大方地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双性恋。 四、过度反应,为自己的同性恋倾向感到震惊不已。 五、明哲保身,沉默是金,不要随便揭露自己的性向。 拉许欧克的眼神固定在“过度反应,为自己的同性恋倾向感到震惊不已”。这是什么意思?是过度开放而导致的反应吗? 过度反应。这显然不是该有的反应。 整份问卷都尚称公允,只有这个选项显然带有偏见。 那年秋天,拉许欧克认识了保罗。他一见到保罗,几乎马上就想起那张问卷。毫无疑问,保罗就是属于那种“过度反应”的家伙。 接着是一位年轻读者的来信。 “《革命》的各位主编,你们好!我是男生,对男生戴耳环的现象感到很好奇。我们学校里就有个男生戴耳环。他是不是同性恋啊?我听过,也亲眼见过他和一个女生在一起,即使他真的是同性恋,他还是跟男女生都有往来。这样正常吗?认真又好奇的小男生留。” 编辑则回答:耳环跟同性恋倾向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是,这一点,他们应该是错了。 拉许欧克很有信心,他认为男生左耳的耳环或左手小指的指环,传递的只有一个信息:这男的一定是同性恋,错不了的! 这是他最近几星期以来学到的判读术之一。 突然,他听见了电梯上楼的声音,全身猛然一震。索菲亚回来了。他惊慌地从床上跳起来,把同性恋杂志塞进背包,冲进浴室,脱掉脏衣服,好好洗个澡。 他正准备打开喷头,大门口突然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杠杆锁! 门还是锁着的,索菲亚被关在外面进不来。 他匆匆忙忙把毛巾围在腰间,遮住臀部与私处,帮女友开门。 她不满地皱着眉头,打量着他。 “你干吗锁门?” “我不知道!”他马上为自己脱罪,听起来反而像是在呜咽、啜泣着。 索菲亚定神瞧着他,仿佛想看出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你怎么没穿衣服?” “我不知道!”他又重复一次,这回更心虚、更小声。 随后,他低声下气,像是在向她求饶般:“我只是要洗个澡而已。” 《革命》杂志上个人广告栏的启事内容都相当精简,不但要在短短三四行字之间向别人介绍自己,还要充分表现出爱恋、色心与期望。 “泰比市的男孩寂寞难耐。诚征年轻伴侣。” 就这么简单。接下来就是等着鱼儿上钩,最好是真的有来自奥勒布鲁市的“年轻伴侣”,和他志同道合! 在类似的征人启事里,你还得精确写出希望和对方做些什么。这就是一种爱情游戏。要更具体,甚至带点诗情画意地描述自己的个性。 字数也是有限制的,超出字数限制,还要额外付钱。因此,一切写得越精简越好,像电报一样,最主要的信息就像小喇叭吹出的短音,简洁有力! 写得好像大家都希望等到实际约会见面时,办事也可以这么迅捷有力。 广告里有许多重复出现的措辞,最常用的一种就是“干净清洁,爱梳理”。 也许刊登这些启事的人,想用这种方式说明他们不是什么大怪兽,不是牛鬼蛇神。 他们是同性恋者,但并不恶心下流。 另一句最常用的措辞是:“做爱时,保证百分之百谨慎小心!” 保证一切都会船过水无痕,事后没有人会知道。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过度反应,过度震惊,拿自己的同性恋倾向开玩笑。 不管一起做过什么事,都会船过水无痕,仿佛不曾发生过。 我否认你,你也否认我,这就是我们相爱的条件。 不过这也可以被视为一项研究,研究恐惧如何让一个人失去行动能力。人都是好奇的,都希望知道或能预料某件事情。而这件事情也可能完全摧毁一个人的人生。 当拉许欧克开始在这块新大陆上探索之际,一些想法也缓慢而坚决地在他的心中逐渐成形。 他想在《革命》上刊登征人启事,再没有别的原因了。他决定,就使用“朋友,我们在找你”作为标题。 是的,拉许欧克在20岁那年,亲自写下了征人启事。 只有短短几行,他要写什么呢? “寂寞的人,渴望被爱。” 这就是他的写照,不是吗? 短短一行字,只要五个单词(3)。包括空白键在内,总共才30个字母。 可是,他总不能就这样写吧? 他还是字斟句酌,修了又修,改了又改。 他是谁?一个“干净清洁,爱梳理”的人?他能保证“做爱百分之百谨慎小心”吗? 好不容易才把征人启事写完,他却又临阵退缩,不敢寄给杂志社。 他正好可以通过这则广告字斟句酌的内容,好好审视自己。他绝对不孤独,家里也有爱他的人守候着他,他和一个女孩同居,两人甚至已论及婚嫁。他怎么还会把自己定义成“寂寞,渴望被爱”的人呢? 他这才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真的有点不太对劲。 之后,奇迹发生了。 8月的某个星期六下午,拉许欧克必须到城里办点事情,在那里刚好遇上一列游行队伍,便驻足观看。 其实,他当时会在那里出现也并非偶然。那年夏天,他就在街头的海报上读到关于这场活动的信息。早在示威活动正式开始前一个多小时,他就在国王花园附近,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 他不禁猜想,游行队伍会有多少人,1000人,还是更少?搞不好现场会人山人海也说不定。 当天下午,街头散步的民众也和他一样驻足观看。有人对游行者指指点点,窃笑不已,其他人则摇头叹息,更多人直接选择视而不见。 其中一面巨大的旗帜上写着:“你老妈警告你,不要接近我们!” 另外一面旗帜上写着:“同性恋平权运动就是女权运动!”突然,一位赤裸着上身、身穿工装长裤的年轻人带头用麦克风吼道:“看看我们在这里游行,请告诉我们你是谁!” 示威群众就在他的带领之下,高声呼喊着口号。 拉许欧克开始跟着队伍移动。他还走在人行道上,但他确实跟着游行队伍移动着。 他们将要一路前进到亨姆勒花园,在那里已经架设好舞台,准备举行演说与宣誓活动。 拉许欧克还是选择待在外围,不敢贸然挤入游行群众。 一位被介绍为RFSL斯德哥尔摩区负责人的男子正在进行演说,拉许欧克会一辈子记住他所说的一件事。这件事将会牢牢印在他的心上,从这一刻起,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仍旧躲在一边,半藏在人群中观看。演讲人名叫谢尔·瑞达,他表示,有数以千计的同性恋者因为自己的性向而被跟踪、被骚扰,饱受牢狱之灾,甚至被杀害。只要这种现象一日不停止,同性恋就绝对属于公众事务的范围,大家不应该坐视不管。 随后,现场的人们为全世界所有深陷牢中或遭到迫害的同性恋者静默一分钟。数以百计的粉红色小气球缓缓飘上天空。 随之而来的沉默竟是如此明显,就像一堵具体的墙,仿佛有一块厚实的毛毯将公园里所有的声音全吸走了。 拉许欧克立刻察觉到属于都市环境的杂音:振翅飞翔的鸽子、尖声高叫的海鸥、从远处驶过的摩托车。在一片宁静中,他仿佛能察觉到自己的沉默。 他还待在外面,站在一边,朝里面张望着。 他还在观望,还在等待,还在游移。 其他人握紧双拳,将手臂伸向天空。一对女同志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拉许欧克看着那些飘向天空的气球,再也忍受不住,痛哭失声。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泪水就这样直接溃堤而出。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感到羞怯。泪水继续蜿蜒,他继续往前走着。 他甚至没有多想,只是继续朝聚集在舞台前的人群一直走,直到深陷示威群众之中才停下脚步。四周都是人。与此同时,他竟感到无比平静。他意识到自己一度陷入游移状态,而现在终于到达目的地。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这段等待终于结束了。 之后,保罗每次提到这件往事,都会笑着说可怜的拉许欧克终于在解放运动中得到了最终的救赎。拉许欧克本人完全同意这一点。 那天下午,拉许欧克就加入了性平会,并全程参与当天晚上举行的疯狂派对。 就像突然换季一样,拉许欧克在一夜之间蜕变。 摆脱过去,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晨间,日光照进脏污不堪的窗户,将他从熟睡中唤醒。他的衣服堆在铺着亚麻油地毡的灰色地板上。 他的唇瓣被对方的胡楂扎得刺痛不已,床单上还留着干掉的精液。他扭转一下身体,看见对方厚实的背。对方还在睡,打呼的声音简直大如雷鸣。 拉许欧克将脸凑近,用鼻子吸进属于对方的气味,真是令人意乱情迷。他亲吻对方的背,希望他赶快醒来。 对方转了个身,发出一声牢骚,睁开眼睛。 那双绿色眼睛直视着他,脸庞肃穆,仿佛陷入深思。然而当拉许欧克微笑时,对方马上报以又大又灿烂的笑容。拉许欧克身子向前倾,亲吻对方。 整天,两人就一直窝在床上,只有在吃饭时间才下床,开门领取外送的比萨。 拉许欧克一直到傍晚才离开,他回到泰比市时,全身上下还散发着对方的体味。他的皮肤像被砂纸磨过一样,敏感不已。 他觉得这一点都不可耻,他一点罪恶感都没有。他只觉得身体累死了,但心灵却感到无比快乐。 他的喉头还有两人爱抚时留下的一大块唇印,不过他才不管这么多呢。 当他在泰比市中心站下车时,差点要认不出周遭的环境。 本来都是他最熟悉的一切,却在一夕之间变得陌生起来。 火车站月台,还在等候开学、空荡荡的高中教室,大卖场前空空如也的停车场。车站后方活像军队营区的廉租房,他好几个高中同学就住在这里。还有他在等待生命开始的途中一周造访两次的游泳池。他不再属于这一切了。 这一切,就在短短24小时内失去意义。 他出神地打量着周遭的景物,脑海里仅有一个念头:这一切真是丑陋极了。 他回到家,打开门,发现索菲亚正在厨房为他俩煮晚餐,不禁怒火中烧。他的生命刚经过天翻地覆的重大改变,她还在家里自顾自地煮着米饭,炒着洋葱、胡萝卜和甘蓝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她走到门口迎接他,想要拥抱他,却直接被他躲开。他退后一步,闪身躲开,喉咙上的唇印被她瞧个正着。她顿时沉下脸来,似乎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什么?” 他被这个问题惹毛了。 “你不要再装傻了!”他吼道。 他希望把她也惹毛,她越生气,他越高兴! 他希望两人大吵一架,这样他就可以对她大吼:我们结束了!我已经找到爱我的男人了!从现在起,再没有任何人能剥夺我的骄傲了,连你也一样,一辈子都别想! 不过,她却没被惹毛,反而低声下气地说晚饭已经煮好了。 这样反而让他更生气。 他只想狠狠将她推倒在地,让她跌个四脚朝天!他真想动手揍她,让她还手,把她彻底激怒! 她就是不问他,昨天晚上到哪儿去了。对昨晚可能发生的一切,她完全不做反应。 她从那只难看的蓝色木篮子里取出刚烤好的面包,轻声告诉他,这是她刚才亲手烤的新鲜面包,还是热的。 她以为做做样子,讨好他一下,就没事了吗? 他轻蔑地瞪了她一眼。她不敢再正视他的眼睛。 两人只是静静地吃着晚饭。 他必须努力控制自己,才能不吼出来。 好,只要她不问,他就不说。这样正好。 他嚼着软热的新鲜面包,还有半融的奶油与盐,闭上双眼,脑中却只想到对方,只看见对方的身体——橄榄色的肌肤、乳头、多毛的下腹,还有昨晚的缠绵。然后,他瞧了瞧自己的未婚妻:她脸色苍白、憔悴,微驼着背,面无表情,无趣至极。她只是坐在那儿,焦虑不安地看着他,像头该死的母牛。 她还是不说话,所以他也不说话。 上床睡觉时,他故意背对她而睡,却听见她的哭泣声。 但是她还是什么都不说。 她到底想怎样? 继续逆来顺受?展现耐心?挺住? 她真以为这样就能使他改变心意吗? 最后,他生气起来,告诉她,要是她继续这样哭下去,他根本睡不着觉。她向他道歉,努力压抑住哭声。 这就是两人在一起的最后一晚。 什么话都没说。 她一直哭。他非常生气。 最后,他们也许真的睡着了,也许没睡。拉许欧克永远记得这漫长、无止境的最后一夜。等隔天一早醒来,两人都会明白这段感情已经吹了。 和索菲亚分手竟出乎意料地简单。她的身影迅速在他心中淡化,很快就不复存在。拉许欧克就在这年秋天展开全新的人生。大部分时候他住在新男友史蒂芬的家里,两人达成协议,要来一段开放的亲密关系。 但才过了几个星期,史蒂芬就对他失去兴趣。这时,有一名男子登了一则斯维兰路公寓房间出租的广告,拉许欧克去信询问,短短一星期后便加入保罗与古那的行列,成为“公鸡公寓”的一分子。 保罗真称得上奇人。同性恋圈子里的三教九流,从东矿广场区讲究气氛、附庸风雅的娘炮,到南岛区的左派小娘娘腔,他都认识。 那些比较低调、不想那么开放的同性恋者其实很瞧不起同性恋平权人士。在他们眼里,这些人只会装腔作势,到街上举牌子,拉白布条,喊口号。 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同性恋者都视彼此为亲兄弟,在争取权益的艰辛道路上一起奋斗,共患难、同生死。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 保罗不胜愉悦地向拉许欧克说明:“瓦萨区和东矿广场上那些温文尔雅的娘娘腔,他们可是很讨厌这些可怜的同性恋平权人士的!没想到吧!” 性平会通常被视为左派势力的大本营,根据保罗的说法,东矿广场绝大部分的男同志是绝对不会想去南岛区看那被称为提米俱乐部的“共产党大本营”的。 性平会人士通常也不会被邀请参加雷纳·史汪恩、爱赫曼博士、史维克、欧斯壮与其他较富裕的同性恋人士在东矿广场区所安排的大型联谊活动。 保罗说,比较富有的同性恋者,通常偏好在国王花园的维多利亚餐厅或大卫面包师街上的“黑夜之后”私下聚会,那些场所的氛围与成员比较混杂,甚至还有人说自己在那儿见过克莉丝蒂娜女王呢!全能的上帝啊,请保佑我们吧! 在他们心目中,最粗俗的行为无非就是揭穿同性恋性向。他们看那些整天声嘶力竭高喊“男同志平权”的抗议人士非常不顺眼,这已经威胁到他们规律而稳定的生活。 保罗号称自己比NK百货公司在圣诞节后、新年前大拍卖的价格还要“开放”。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与这些较低调的同性恋者有所往来。 保罗非常喜欢开派对,享受像国王一样接受各方崇拜的尊荣感。找上他的娘娘腔们来自各个不同派系,从左派到右派,简直一应俱全。他几乎一天到晚带不同的年轻男孩回家睡觉,他常自吹自擂:那些从穷乡僻壤来的小少男,还没在中央车站下车,他就已经守在那儿,恭候他们大驾光临了。 他是所有人的“妈妈”,待人虽然随性,但每个被他照顾过的人都能感觉到心暖暖的。他称每个人都是“死婊子”,他就是这么一个喜爱夸张,“对自己的同性恋倾向感到震惊不已”的角色。 拉许欧克对保罗简直崇拜到无以复加,不过他们从没变成情侣。 不久之后,他在社会主义同志党的代表大会上邂逅了赛尔波,两人一拍即合。 赛尔波是地地道道的行动派。他亲身参与占领卫生署办公室的抗争活动,那场抗争迫使卫生署不得不将同性恋从疾病清单中排除,早已成为传奇战役。他在那场行动中担任岗哨,负责在大部队到达前调查卫生署办公室是否配置警卫。 卫生署办公室就位于步兵团的旧营区内。他们大约有35个人突袭办公室,把守住通往上方楼层的大石阶,挂上了一面旗帜,狂吹口哨,准备来硬的。 提到这一段,赛尔波总是边说边笑。他们高声唱着“没有人能夺走我的骄傲,我至死以同志为傲”以及“我们永不放弃”。卫生署正在上班的职员纷纷冲出来,想看看到底是谁在大吵大闹。赛尔波理所当然地预想他们会直接报警,可是他们没报警,反而是总秘书长芭布萝·韦斯特宏恩亲自出面,把其中两位平权人士请进自己的办公室谈话,仔细聆听他们的诉求,随后承诺一定尽快处理这件事。 然后就结束了。整场“战役”不到一小时。 即使卫生署职员多有不满,芭布萝秘书长还是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这场抗争在8月底进行,10月,同性恋就从法定疾病清单中消失了。 在拉许欧克心中,赛尔波才是真正的英雄。他对赛尔波英勇的表现佩服不已。拉许欧克实在不敢想象,如果没有遇见赛尔波,自己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冥冥之中,赛尔波对他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仿佛赛尔波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伴侣。无论如何,拉许欧克都乐于拥抱、接受这个事实,无论以后如何,他一辈子都无怨无悔。 (1)Stellan Bengtsson(1952— )、Kjell Johansson(1946—2011),两者皆为前瑞典桌球选手,都曾在世界杯桌球赛赢得金牌。 (2)Linus p? linjen,1969年由意大利导演卡凡多里(Osvaldo Cavandoli)拍摄的卡通片,于20世纪70年代由瑞典国家电视台购入版权。招牌商标为主角林那挺着大鼻子的蓝色轮廓。 (3)本句瑞典原文为“Ensam m?nniska vill bil ?lskad”。 26 本杰明洗过澡,刮过胡子,套上旧西装,对着镜子打好领带。在这些日常细节与动作中,存在着某种专注,能够使他真正感到平静。拉斯穆斯罩上一件衬衫,还有光滑近乎透明的夹克,卷起袖子,朝本杰明投来匆匆一瞥。本杰明总像个妈妈一样,细心、体贴又焦虑。他告诉拉斯穆斯,派对在庭院里举行,傍晚时分外面比较凉,记得多加一件毛线衣。 他们帮今天的寿星挑了一张唱片,是美国爵士乐歌手妮娜·西蒙的《我的孩子只想我》。本杰明其实有点担心这份礼物过于穷酸,他们也许应该买一份看起来比较贵重的礼物。 院子的墙壁外紧邻大马路,一进门往里走,会看到一座花园,生日派对就办在这儿。 长桌上已经摆妥餐具,内园正中央的枫树上悬挂着各色灯泡,户外还架了许多蜡烛与火炬,将整个内园映照得闪闪发亮。 看这排场,受邀出席派对的来宾肯定不少。一扇开启的窗户前摆着一对扩音器,正对着内园,播放着美国歌手迪娜·华盛顿的歌。拉斯穆斯和本杰明向在场的熟人与朋友点头致意,和一对女同性恋好友相拥,四处找寻拉许欧克,才发现寿星本人坐在枫树下一张扶手椅上。枫叶正在慢慢转黄,不久后即将飘落地面,不过此刻仍然称得上绿意盎然。拉许欧克面前早已排了长长一列来宾,等着向他祝贺。 突然,拉许欧克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看见本杰明和拉斯穆斯,不禁微笑起来。 在烛光与各色灯光的重重映照下,此刻的拉许欧克看来更像一具死尸。他曾说过,他要穿着那件阿玛尼西装进棺材,现在他身上就套着这件西装。 感觉上,他现在已是死人,遗体就放在这儿,在下葬前供万众瞻仰。 本杰明不禁打了个冷战。 终于,轮到本杰明和拉斯穆斯祝贺今日寿星了。他们上前热情地拥抱他,亲吻他的双颊。他表示自己实在无法起身,为此感到非常抱歉。 “我现在只能坐着了。” “没关系,不要紧的!”本杰明摇了摇手,化解他的不安,再次拥抱他。 “好多人哪!”拉斯穆斯佩服不已地说。 拉许欧克眼神一亮。 “当然啰!大家都来啦!” 他雀跃不已,四处张望着:所有他认识、所有他真正关爱的人,大家都齐聚在这儿,庆祝他的生日。 “我们带了这个给你……”本杰明略显羞赧地摇了摇他们带来的生日礼物。 “太好了,”拉许欧克喊道,“我之后就来听听。谢谢,你们人真好!” 忽然,他像是有些晕眩地闭上眼睛。“那边有张桌子,是放礼物用的,”他说着,眼睛还是紧闭着,“你们可以把唱片放在那儿……” 他不住地点头,像是睡着了。随后,他总算又睁开眼睛,露出疲惫却喜悦的微笑。 然后,他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在下一对等着恭贺他的来宾身上。 “哈啰,蓓坦,卡萝!哎呀,你们把吉登也带来啦!” 小狗摇摇尾巴,把脑袋靠在拉许欧克的膝盖旁。 “是呀,你知道的,”其中一个女人一边回答,一边拥抱拉许欧克,她的女友则将那条黑色的拉布拉多抱回去,“一个女人身边总要有个男人吧。” 他们哈哈大笑。 本杰明和拉斯穆斯走到礼物桌前,桌上早已摆满各式各样的生日礼物。他们看到赛尔波站在桌前,努力帮大大小小的礼物腾出位子来。 拉斯穆斯将手搭在赛尔波的肩膀上,压低音量问道:“嘿,本杰明告诉我不准问这个问题,可是……拉许欧克现在到底病得有多重?” “拉斯穆斯!”本杰明大声制止。 赛尔波只是专注地处理眼前堆积如山的礼物。 “嗯,你们自己都看到啦。”他有点心不在焉地说。 随后,三个人都沉默下来,打量着眼前如山一般高的礼物堆。 衣服、录像带、唱片、书籍,还有葡萄酒。 “天哪,好多礼物!”本杰明赞叹道。 “是啊。”赛尔波淡淡地说。他们可以听出他声音中的绝望感,绝望仿佛就在话语的表面下颤动着,随时要迸发出来。 “他永远没机会看完这些书,没机会听完这些唱片,没机会试穿这些衣服。可是,我们还能怎样?” 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寿星本人永远没机会亲手打开这些礼物了。 “嘿,小子们,”保罗的招牌招呼声音飘过来,打破沉默。他随手搁下一份有两块红砖那么大的礼物。 “《我就是克劳底阿斯》(1),连续剧第13集!哈哈哈!”他高声大笑,“我就是来捣乱的!” 他直接对着赛尔波的嘴送上个大大的热吻,伸出手臂,边笑边像树枝上的小鸟般,叽叽喳喳叫着。 “赛尔波,我的小亲亲,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真希望你们已经事先写好遗嘱了,不然,他那些亲戚就要抢走所有的礼物啰!” 8月,暮夏夜,生日派对即将隆重举行。这一切,将令在场所有人终生难忘。 既闪耀又悲凄,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高歌庆祝。今晚就像是世界末日前最后一场派对,所有人只能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 在庆生会上,拉斯穆斯和本杰明刚好坐在奥夫身旁。奥夫的年纪稍长,早期曾是提米夜总会的主持人,但在被诊断出罹患艾滋病以后,他就改加入阳性集团。 他为他们讲述过去斯德哥尔摩同性恋者的遭遇,“过去”可以一路回溯到大约20年前,那些故事可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所有的烛光、火炬、五颜六色的光线,都传递出某种信息,一切都和8月夏夜的暖热与他们身处的中庭紧密连接。本杰明环顾四周,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感谢今晚能够来到此地,得到至少相对上的自由,还能在这儿一起庆祝。 保罗走上前来,一把抓住拉斯穆斯,拉他共舞。本杰明继续和奥夫闲聊。奥夫讲到60年代晚期性平会成立的艰辛过往,当年本杰明甚至还没开始上学呢。 “嗯,当时羽毛球协会的餐厅就位于利丁厄路上,餐厅里有个舞厅,我们常常以性平会的名义租用这个舞厅办舞会。羽毛球协会里可能有干部同情我们的遭遇,或者他们只想收场地费,我不知道。总之,我在亨姆勒花园里搭讪过一个家伙,他拉我去那里,那边有各种变装秀,特别精彩!我就加入成为会员。当时想加入会员,还得有一或两个保证人愿意帮你写推荐信才行,然后还得亲自到上校路的办公室递交申请书。我还记得,当时办公室里有个老头,总是穿拖鞋,走路总是拖着脚步。经过理事会认证同意后,就去提米夜总会领取会员证。我第一次去提米就是领会员证。当时提米已经成立好几年了,在那之前,整栋建筑属于一家乳制品连锁公司。那时候性平会分为两部分,男同志分会叫‘小圈圈’,女同志的叫‘黛安娜’。你申请会员的时候,还可以使用化名。老天爷,很不可思议吧?” 光线映照在派对的人群上,五光十色。 本杰明边听边想,这不就是我的经历吗?他转身找纸和笔,心想,所有人都应该记住他们所经历过的一切,无论是刻骨铭心的爱情也好,旁人的嬉笑辱骂也罢,一切酸甜苦辣,悲欢离合,都不应该这样凋零!无论他们已经走了多远,都不应该忘记最初出发的地方。 奥夫特别告诉本杰明,他是1941年出生,所以他可以说从出生起就被视为“罪犯”了。 他边开自己的玩笑,大笑几声后,继续描述这段历史。 “当年提米的政策是这样的:每周三是‘男士之夜’,每周四是‘女士之夜’,每到周五和周六就开放双方交流联谊。我们常常打趣说,男士之夜来的净是些小娘娘,就像插着迷迭香装饰的奶酪三明治;女士之夜来的都是剽悍、留着短发的男人婆,就像工人吃的三明治,很‘粗勇’的。我有一种感觉,当时的女同志真的比较男性化,就像芭布萝·莎琳一样,我爱死她了。她总是说,大家做人要谨慎,但是一定要团结。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啊!当时的提米夜总会就像个大家庭,让你有归属感,大家都认识彼此。” 拉斯穆斯从热舞中暂时退下来,坐着休息一下。 “你们在讲什么?”他问道。这时的奥夫已经深陷回忆之中,完全没有察觉到拉斯穆斯在场。 “除此之外,大家也常常私下约晚餐,出来聚聚。弄到最后都变成狂欢派对,”他又哈哈大笑起来,“几杯酒下肚以后,大家就玩嗨啦,就是这样。” 本杰明脸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拉斯穆斯跟着笑起来。 保罗又来到他们身旁,这次索性把本杰明和拉斯穆斯一并拉进舞池。 今夜就应该狂歌纵舞。 在这神秘凝重的月光下狂歌纵舞。 幽暗的夜色逐渐降临。这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如果班特还健在,他一定会说:这样的夜晚最适合开溜了! 大家高谈阔论,干杯,引吭高歌。火炬和蜡烛总有烧尽之时,不打紧,再点新的就好。 拉许欧克就坐在长长的主桌旁,一切的狂欢、庆祝、高歌与纵舞都围绕着他进行。 有时,他会闭上眼睛休息一下,然后再睁开眼睛,继续凝视,间接参与周遭的一切。大家都察觉得出来,他已经累了。 今夜,所有人都出席了这场盛会:不只是男女同志,他的父母、哥哥,童年最要好的玩伴理查与汉瑟,几个师范学校毕业的同学,甚至他当年出柜前的未婚妻索菲亚都来了。 分手几年后,索菲亚回来找他,两人成为好友。 有时,本杰明会斜眼朝拉许欧克的方向望去。他安坐在长桌前,喝得脸红红的,有些微醺,脸颊上还冒着汗,看起来快乐极了。 这时,有人关掉音乐,坐在本杰明和拉斯穆斯身旁的奥夫站起身来,手中的酒杯装满红酒。 大家安静下来以后,奥夫开始说话:“亲爱的拉许欧克,亲爱的赛尔波,各位亲爱的朋友,刚才,我向本杰明讲到我们年轻时的往事……” “1809年,芬兰割让给俄国!”保罗在底下高声起哄,所有人纵声大笑。奥夫礼貌地微笑一下,继续说:“我想到一件事,必须告诉各位。你们都知道吧,我们当时弄了个贴纸标签还是什么之类的,以前还没人搞过这玩意儿,我们想必是全瑞典第一。贴纸上面写着:‘同性恋,双性恋,站起来!走出来!你绝对不会后悔!’旁边还附了一个求助专线。我记得芭布萝·莎琳建议我们到处张贴:‘你们就把它贴在火柴盒上,然后藏在餐厅或电话亭里!’我们就听她的,到处贴!我们摆明来捣乱的!可是,各位亲爱、亲爱的朋友,我看到你们大家都在这里,觉得好高兴。我觉得很高兴,我们当初敢于尝试,敢于走出来!” 他的声音颤抖着。一席话说完,他举起酒杯。 “我们永远不后悔!” 有人喊了一声“干杯”,在场所有人纷纷响应。 随后,伊丽莎白站起身,建议所有人一起为拉许欧克唱首歌。 保罗屈身向前,向本杰明和拉斯穆斯耳语。 “最好的建议,就是别再唱什么‘祝他长命百岁’啦。他都活不过三个星期了,还长命百岁呢!” 他意味深长地朝拉许欧克的方向点点头。 “我是说,唱《一朵小郁金香》(2),不过分吧?” 拉斯穆斯和本杰明都还来不及回答,大家就站起身来高唱:“祝他长命百岁,祝他长命百岁,愿他活到一百岁……” 保罗微笑地耸耸肩膀朝天翻了个白眼,随后也跟着站起来,唱得比谁都大声。 寿星仍然坐着,眼眶里盈着泪水。衬衫的领口对他枯干的喉咙来说实在太大、太宽了,他的身体太瘦,整件西装大得离谱。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正在冒汗,呼吸对现在的他来说实在是一件苦差事。他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不断地眨着眼。 他的笑容与眨眼,究竟是因为高烧,还是因为由衷的喜悦?已经没有人能够知道了。 他这一生,他们共处短短这几年,就像今天晚上一样。 这些年,就像一场不间断的宴席,就像挂在树枝上五颜六色的灯光,更像此刻他们头顶上的天空。一段灿烂却不胜悲戚的时光。 本杰明凝神注视着夜空。今夜,整个宇宙都在注视着他们。 他凝视着朋友们,他们高声谈笑,尖叫,大吃大喝。那一颗颗狂跳的心。 他突然意念一转:这一切,值得吗? 他很快就发现,除了自己、拉许欧克本人还有他的父母,其他人早已翩翩起舞。 他的拉斯穆斯已经与保罗、赛尔波及其他朋友跳起舞来。本杰明心想,自己看起来一定像个死人。 这是死者之舞。 众神感受不到悲凄。 在五颜六色灯光幻影之下,翩然起舞的众神。 这一夜,将是终生难忘的回忆。 他们将会告诉彼此:“嘿,你还记得拉许欧克30岁生日的派对吧!” 他们会这样说。 最后一夜。最后的宴会。 抚慰死者亡魂的宴会。 他们将会永远记得身为寿星、坐在主桌上的拉许欧克,今夜竟是如此消瘦憔悴。 他的头盖骨几乎要把那单薄到不能再单薄的皮肤挤破了。 他的一举一动,就像录像带的慢动作重播,慢到不能再慢。 他仿佛已是七旬老翁。 他们还高声为他欢唱:“祝他长命百岁,愿他活到一百岁……” 就像在证明:他们可以被强迫下跪,但他们是打不倒的! 在这一夜,他们多么希望能靠一己之力,阻止时间巨轮的前进,他们希望一切看来就像一个正常的30岁生日。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仍然要欢呼、要高唱,还要送他各种礼物。 他永远没机会看完这些书,没机会听完这些唱片,没机会试穿这些衣服了。 那尚未盛开,就即将凋零的生命…… (1)I, Claudius,1976年由英国广播公司电视台制作的连续剧,共分为13集,被誉为该企业有史以来最成功的电视剧之一。 (2) En liten enkel tulipan,瑞典民间广受欢迎的生日歌曲。 27 过不了两个月,10月的某个午后,他们坐在教堂大厅里,喝着咖啡,吃着三明治与肉片拼盘。 女牧师自告奋勇承担读电报的任务。她凄厉地念着一封又一封电报的内容,一边同意地点点头。 “……我们以拉许欧克的名义,捐赠500克朗给癌症基金会。堂兄弟留。” 赛尔波窝在角落,眼神空洞迷茫地望着前方。周遭的一切仿佛与他无关。保罗、拉斯穆斯和本杰明坐在他身旁,他们几个就窝在大厅角落,划分出一块属于他们的领地。 “癌症基金会?”本杰明耳语道,“该死的,拉许欧克不是同性恋平权人士吗?” “我知道,”赛尔波默默地说,“我真的受不了了。这种事不能对亲戚明说的,不行就是不行。” 女牧师停止朗诵,朝他们的方向望去,眼神极为严厉。 他们安静下来。 在确定所有人都注意听她朗诵以后,她才继续念下去:“这里还有一封电报。最亲爱、最棒的拉许欧克,没有了你,整个世界多么空虚!我们都想你,我们都爱你。” 她瞄向电报纸下方。 “这是凯勒、蓓姬塔、肯尼特与西芙……来自奥勒布鲁市格莉特镇的好友们,他们捐了……300克朗给癌症基金会。” 每在朗诵金额以前,她总会暂停一下。也许她觉得这样对听众来说,比较刺激,比较有趣。 又是癌症基金会。 一直都是癌症基金会。有完没完哪? 就在女牧师第六次念出“癌症基金会”,面带嘉许地点头时,本杰明突然开骂了。 “该死!”他就这样突然大吼一声。 赛尔波、保罗和拉斯穆斯诧异不已地瞪着他。 “哟,你骂人啦?”拉斯穆斯先开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我就是想骂人,怎样?”本杰明嘶吼一声,恶狠狠地瞪着牧师。她发现有人在瞪着她,就朝他的方向望过来。 当他确定两人四目相对,便雷霆万钧地再高声补上一句:“该死!” 牧师看来还没搞懂状况。坐在角落的这些小伙子好像很不高兴。嗯,在这种日子,免不了会有各种情绪浮上台面来。 “我们再看下一封电报,”她铁了心,继续念下去,“这一封有好几位……” 赛尔波、保罗、拉斯穆斯和本杰明继续坐在角落。 拉斯穆斯抱住赛尔波的手臂,赛尔波直视前方。 结束时,几位参加葬礼的客人和拉许欧克的家人握握手,他们就坐在牧师身边,甚至还有人对他们鞠躬。 赛尔波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他们一起从追思会场走出来,拉斯穆斯先开口了。他觉得坐在教堂里,在拉许欧克的葬礼上,感觉就是说不出来的怪。他忍不住一直想,下次恐怕就是自己的葬礼了。 “喂,不许你这样说!”本杰明边说边抓住他的手。 “这倒是真的,”伊丽莎白牵着女朋友的手,“我才34岁,参加过的葬礼已经比我爸妈参加过的婚礼还多了。” 保罗笑了起来。 “不过参加每一场婚礼的好处……咦?我在说啥?” 保罗哈哈大笑,想化解自己说错话的尴尬,停下脚步咳了几声,顺便点上一根烟。 “不好意思,我是说,每一场葬礼……” 他们继续走着。 “参加每一场葬礼的好处,就像在帮自己的葬礼预演一样。” 他故意暂停一下,然后不胜愉悦地补上一句:“我自己的葬礼就快要准备好啰!” 伊丽莎白戏谑地用手肘推推他。 “我想,你的葬礼一定很‘神圣’啰?” 保罗猛挥手,制止她再说下去。 “我的葬礼?哼,我才不在这里告诉你。你们这些猴急的臭小子!要经过等待,才会有好东西到来!知道吗?” 说着说着,他又笑了。 “不过我可以跟你们保证,我的葬礼上绝对不会有牧师或是臭老太婆,整天碎碎念着‘癌症基金会’。我跟各位保证!” “我的也不会!”拉斯穆斯接话,“喂,我们用小指打钩钩保证,好不好?” “不要。我看哪,你们这对小两口才真该躺在一起。”保罗有点恼了。 两人先是四目相对,随后微笑起来。 本杰明先说:“没错!我们就算死了,也一定要葬在一起。” 拉斯穆斯紧握住他的手。大伙继续沿着工匠街上行,朝疗养院广场走去。经过左边一家“小潘潘”性爱录像带俱乐部,保罗一如往常奚落拉斯穆斯,调戏似的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 “小潘潘”是全斯德哥尔摩历史最悠久的录像带俱乐部之一,早在这场黑死病爆发之前就经营已久。他们的广告风格简直狂妄至极,上头随意画着国外传进来最新的性爱招式。 一进入这家性爱夜总会,一旦遁入黑暗,就有许多小包厢等着你,你可以自得其乐观赏色情录像带,也可以和他人“同乐”。一开始这是一家颇正经的电影院,现在还保留着倾斜的地板;就因为这倾斜的地板,电影院总被人们戏称为“滑坡”。 这里俨然已经成为拉斯穆斯的主场,他在这里真是如鱼得水。 他的朋友都在这里欢唱高歌,享受生之乐趣,然后死去。他也不例外。 他的背后是斯德哥尔摩市政厅,朋友围在两旁,一种不知名的病毒将要逐渐摧毁他血液中的淋巴细胞,使他一再受到各种本来不构成威胁的疾病侵袭。他的男朋友会紧握住他的手,一生一世,永远不放开。 不,他永不后悔。 28 一位中年男子拖着行李箱,在人行道上走着,步履缓慢,不疾不徐,仿佛有很多时间。赛尔波见到这样的情景会怎么说呢?“你觉得度日如年,可是,一年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还觉得自己最近才过40岁生日,但事实上,他已经接近50大关了。 他的生活被各种例行公事安排得相当清楚。他会在厨师街的超市购物,这家超市总是又挤又嘈杂,一点都不讨喜,甚至还不是离他家最近的超市。从超市回家的路上,他会在蕾丝汀娜街上、录像带店旁边的花店驻足。他还是改不掉习惯,老是称这家店为“录影带店”。十年前,他们的确还有录像带,但现在早已全部换成DVD光盘了,店前的广告橱窗还贴着电影《阿凡达》的精选剧照。 然而今天,他决定要改变一下自己的日常行程。几天前,他接到一通不寻常的电话。这通电话来自一位住在科彭镇、名叫霍格的男子,他自称和史达尔家是感情融洽的好邻居。 史达尔家。那是拉斯穆斯的家。 霍格急切地寻找本杰明,多年之后,终于被他找到了。现在,哈拉德和莎拉都已不在人世,再也不用顾忌什么,他准备…… 准备…… 花店老板站在街上,抽着烟。他们在人行道上摆了一桶又一桶不同颜色的郁金香,朱顶花与一整个架子上红白相间的圣诞红搭配得完美无瑕。 本杰明觉得,应该由他来开启这段对话。 “你们现在就摆出郁金香啦?圣诞节还早着呢!” “人生嘛!”花店老板站在人行道上,把烟屁股蹍熄,看起来兴趣寥寥。本杰明决定不理会对方冷淡的态度,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热情、愉悦。 “呵呵,是啊,昨天ICA超市的小圆面包(1)都已经上架了,就摆在卢丝卷旁边,还可以买到新鲜的草莓呢。” 本杰明咯咯笑着。 这就是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礼貌、恰到好处、不多不少的友善。这就是他从小到大学到的经验:和不认识的人交谈,就算遭到拒绝也必须报以礼貌的微笑。 本杰明在这一区已经住了许多年,从国王岛的同居公寓搬出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他会亲切地问候邻居,更喜欢和花店老板这样各行各业的人闲聊片刻。他对自己的形象感到相当满意:开朗,愉悦,愿意花时间和别人交谈。 而不只是一个孤单的人。 花店老板打量着他,似乎在问他究竟想不想买花。 他清了清喉咙,说道:“我买20朵红的。” “你不要白的?” “噢,不。白花是葬礼用的!” 他这样说原本是想开个玩笑,不过花店老板假装没有听见。他将两束红色郁金香绑好,将花带进店里。本杰明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 老板先将他的郁金香一朵一朵分开,再将分好的花朵摆在一起。本杰明耐心地观察着老板的动作,试图延续他在店外人行道上开启的话题。 “俗话说,万物自有时。无论是播种,还是收割,都有各自的时间,急不得的……” 老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你知道现在已经不一样了,现在我们得把所有事情揽在一起,同时进行,慢不得。这样好了吧?” 他抬起头望着本杰明,眼神活像一条浮上水面等着喂食的鱼。这暗示对话已经结束,他关心的只剩下钱。本杰明叹了一口气,打开皮夹付账。 离火车发车还有整整一小时。不过,他倒是很乐意现在就搭公交车前往中央车站。 他有很多时间。 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1)这种小圆面包在瑞典称为semla,在切半的面包中间夹上鲜奶油或杏仁酱等,是北欧国家复活节及圣诞节的应景糕点。 29 几小时后,本杰明在欧莫佛斯站下车。这趟旅程就像他的拉斯穆斯多年前的旅程一样,只不过是反方向。他一手抓着花店买的红色郁金香,另一手提着手提箱。假如要坐飞机,手提箱还可以直接带上飞机,多方便,还有小轮子与伸缩式把手,可以将行李拖着走,不用手提,更不用肩扛。 两个男孩在月台上练滑板。其他也在欧莫佛斯下车的零星旅客急匆匆地赶向停车场,准备发动车子。 火车驶远以后,他举目四望:黄色的木造车站,铁轨另一头是一间小吃店,屋顶上有个麋鹿雕像,和真正的麋鹿实际大小相当。 白麋鹿。 他没看错,小吃店就叫这个名字:白麋鹿。 本杰明笑了。他的拉斯穆斯曾经多次提过,小时候曾看过一只白麋鹿。现在连他都看到了。 一位年纪远比本杰明大的男子走上前来,带着浓浓的维姆兰省口音问候寒暄。他的眼中散发着光芒。 “火车竟然准时到站,真是不可思议!”他边笑边伸出手,“我就是霍格。欢迎!” 他们问候了彼此。 “好漂亮的花啊!”霍格喊着,又笑了起来。 本杰明这下子可糗了,这些花其实不是要给霍格的。他该帮他也带上一束花的!这些红色郁金香是要给拉斯穆斯的。 拉斯穆斯最喜欢红色郁金香,每次只要买花,一定就买红色郁金香。拉斯穆斯去世后,只要花季一到,本杰明就会在两人的照片旁边摆上一个花瓶,插上红色郁金香(1)。 “这是要给……我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花店……” 霍格微笑着挥挥手,想让本杰明不用感到羞赧,同时从本杰明手中取过手提箱,身手之利落,令人惊讶。 “不,怎么好意思麻烦您呢?请您等一下!”本杰明从这位矮小的男子手中取回手提箱,拉长把手,向他示范如何毫不费力地拖动手提箱。 霍格看了惊奇不已地叫道:“他们在斯德哥尔摩还真会变新花样!” 本杰明一时无言以对。 “不会吧?你没见过有装轮子的手提箱吗?” 霍格大笑起来,笑到几乎要岔气。 “我只是跟你开玩笑的啦!哈哈哈!” 他友善地从侧面推了本杰明一把,又取过手提箱开始拖着走。 “你知道的,我们维姆兰省的‘村民’都有点鬼鬼祟祟的,大家从来就不知道该把我们摆在哪里!不过你跟一个维姆兰小子同居过,这你当然知道啦!” 他说着说着,朝那家小吃店的屋顶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你看到屋顶上那只白麋鹿没有?这可是小吃店前一任老板花钱买来的。” “听起来很像轻歌剧!” 霍格又咯咯笑了。 “也许吧。我的车停在那边。” 霍格和本杰明驾车驶过整个欧莫佛斯,一路驶向科彭镇。途中经过一家已歇业的加油站,铺着柏油的地面上停着几辆已生锈报废的车子,其中一辆的轮子还被拆掉了。 霍格叹了一口气。 “唉,现在这些老地方都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不过欧莫佛斯倒还有剩下两家比萨店。” 他又咯咯笑了。 “以前有三家比萨店,这些店彼此之间斗争的历史可复杂了。先是来了两个库德族人买下了比萨店,他们是亲戚。你应该看到了铁路天桥底下那家店吧?那家的老板是叙利亚人,人很好的。那两个库德人中的其中一个心地也很好,他在市中心开比萨店,和叙利亚人合作,一切本来都其乐融融,好得很。可是,后来那个心地很好的库德人离了婚,他的大伯就把以前那家五金行买下来,开了另一家比萨店,想要把原先那一家搞垮!对,你一定觉得这个库德人很坏。最后那个善良的库德人只有关店走人,搬离这里。但这里很快就会剩下那个善良的叙利亚人了,因为那个笨大伯对人施暴,被关进监狱。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听懂了吗?” 本杰明只微笑着摇摇头。 “太糟糕了!”他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来。 “可不是吗?”霍格轻笑着,听起来很是满意,“人跟人一旦不合,就会变成这副德行。” “我们离科彭还有多远?” “哦,大概再有一刻钟就到了。到那边时千万别眨眼哦,不然你会错过一整座城市。” 霍格又笑了,不过这次他马上又止住笑意,变得正经八百起来。仿佛他这时才想到本杰明为什么千里迢迢从斯德哥尔摩跑到这里来。 “拉斯穆斯死了一年后,哈拉德也死了。”他的口气全变了,“可怜的家伙,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他挺不住了。莎拉则是去年过世的。我想,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你来这儿,就直接联络你了。” 本杰明微笑:“你人真好。我还在想,这乡下地方怎么会有人认识我?” “没有……有……哎呀,这要怎么说呢?这里的人你用一只手都数得出来……” 这回本杰明忍不住笑开了:“呵,你真数得出来?” 霍格清了清喉咙:“我在想,你要不要先去拉斯穆斯坟前看看?” “好的,就这么办。” “而且要赶在天黑以前。” 他们不作声,继续向前行驶,穿过茂密、无尽延伸的树林。 他们终于通过那块蓝色的路牌,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科彭镇”。 本杰明的心灼烧着,全身上下不禁一阵颤抖,心开始怦怦狂跳起来。 “好了,我们到了。”霍格柔声说道,同时放慢速度。他们缓缓穿过整个小社区。 “啊,真的就是这里吗?” 本杰明的声音开始变得含混不清,只好清清喉咙。 “这就是有名的科彭镇……” 他努力想摆出轻松诙谐的口气,但一说出口却全变了调。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多么空洞。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一片虚无,话刚出口,就只剩下空洞的回音。 和爱人生离死别,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就是那时,科彭镇将拉斯穆斯这个游子一把抓了回来。 他脑中一再想着这一幕。 社区。森林。旧工厂。拉斯穆斯亲口描述过的、那条位于欧颜与欧莫佛斯之间的路。 老家。客厅那面窗户——拉斯穆斯总是站在窗前,额头贴紧冰冷的玻璃,对着玻璃吹气,在雾气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切就像回忆一样,真美,历历在目。 拉斯穆斯一定记得这一切的,即使他从来没…… 霍格的话打乱了他的思绪,所有想象一时间烟消云散。 “拉斯穆斯儿时大部分的风景都在这里了。这里有好几家银行,ICA和Konsum超市,国民社保局和派出所,以前甚至还有一家旅馆,不过现在早关门了,就像大部分的商店一样。超市开始卖花以后,连花店也关门了,你事先带花来真是有远见。” 霍格微笑,望着本杰明膝前的郁金香点点头。 “现在已经没有五金行了,维德玛文具店还在,不过为了生存不得不卖起衣服来。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对吧?他们也是不得已的。最早还有广播电台,不过80年代后就撤掉了,差不多就在拉斯穆斯死时……” 他安静下来,小心地咳了两声。 “不过嘛,爱丝崔德女性发廊还在!”他笑道,“而且我们至少还留下一间加油站,现在叫‘小城加油站’。” 霍格搔了搔头发。 “现在要购物,大家全往挪威、往夏洛特堡挤。我们离边境这么近,挪威人当然乐得我们从瑞典去购物啰。” 突然,霍格拐到路边,停下车子,将引擎熄火。他朝右边点点头。 “这就是药店,我以前就在这里上班。现在药店已经私有化了,店名叫‘爱心药店’。不过,省政府当时已经决定将医疗服务中央化,还要将地区医疗服务分给夏洛特堡管理,就算没私有化,药店也很难不关门大吉。地方政府和议会财政吃紧,能省的,他们全省了。” “你们难道不能抗议吗?” “当然可以,要是现在还有帮助的话……”霍格指了指,“整栋建筑最古老的部分就在这儿,省立医院接待中心和医生宿舍。后来一度改为保健中心与牙医诊所,不过现在全撤了。” “莎拉不就在保健中心上班吗?” “是的,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要消失了,只剩下殡仪馆和养老院。” 他又咯咯笑了。 “所以啊,等到老的全死光、埋光以后,就什么都不剩了。” “听起来真是可悲。” “现在大家拼命想搬出去,连我都在阿尔维卡找了一间公寓。” 霍格又叹了一口气,随后推到一挡,缓缓开回路面。 突然,他眼神一亮,又笑了起来。 “不过,你知道吗?这里竟然开了泰式按摩店!”他狂笑起来,笑到上气不接下气,“该死的,也许改天应该去试试看,体验一下……” 本杰明说,他曾经在泰国做过一次泰式按摩浴。霍格则说,他从没去过那种地方。 右边出现一座加油站,还有附属小商店,招牌上写着“小城加油站”。霍格又停车,这次指指左边。 “就在那儿。” 本杰明看见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外墙刷成浅粉红色,除了四方形小窗户外,还有一扇落地窗,想必是后来增建的。窗帘、天竺葵、砾石路面、几棵老苹果树,还有秋千。 拉斯穆斯就在这里长大。 本杰明不胜惊异地打量着这小小的屋子。 几个孩子在庭园里玩耍,看见霍格,他们停下手头的游戏,朝他招了招手。他也朝他们挥了挥手。 “好可爱的孩子啊!” 然后他开车离去。 霍格停车,熄火。两人下车走进墓园。 秋季的斜阳低垂,依依不舍地逐渐聚集,在靠拢的乌云下投映最后一抹留恋的夕照。地面上的阴影越拉越长,冬天的脚步近了。 路的一边是农田,更远处是一片森林。另一边是一座建于17世纪的教堂,墙面刷得粉白。斜阳映照在教堂的尖塔上,向聚拢的乌云发出幽微的反光。 整座墓园外围着一道低矮而老旧的石墙。本杰明双手冰冷,全身冷得发抖,但还是紧紧抓着红色郁金香。 他们朝墓碑走去。 他朝拉斯穆斯走去。 自从20年前5月的那一天,拉斯穆斯离开人世后,两人就不曾再见面。 这些日子里,两人一直失落着,不知对方究竟在何处…… 霍格点点头:“远处那一座墓就是了。我就站在这边。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本杰明朝远处一排墓碑走去。 这时,霍格又从后面喊他。本杰明转过身来。 “对,还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说完。这真是太遗憾、太可耻了。这一切,太遗憾、太可耻了。” 这位矮小的男子声音已经嘶哑。当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声音时,只好别过身去。 本杰明握紧拳头。 他现在还不想哭出来。 他想再忍一下,不要被内心涌出的情感击倒。 他再次转身走向那排墓碑。然后,他看到了。他看见了拉斯穆斯。 这块灰色的石墓碑和其他墓碑不太一样,只有正面经过粉刷。正面是哈拉德与莎拉的名字及生卒年。看得出来,莎拉的名字还是新刻上的。然后,就是拉斯穆斯的名字。 拉斯穆斯·史达尔:1963—1989。 他望着这个名字,这个年份,一读再读,泪水溃堤而出。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两人重逢了。 他把郁金香放在一个用柴枝固定在地上的小容器里。这些远道从斯德哥尔摩来的红色郁金香已经有些枯萎了。 本杰明站在墓前许久。 他终于回到爱人的故乡了。 他一语不发。千言万语在脑海中打转,然而话一出口就只剩下这几个字:“拉斯穆斯,我是多么爱你。” 多年前,那个梦境一般的圣诞夜,他们初次邂逅。整座空荡荡的城市里,大雪纷飞。所有人高声唱着“平安夜,圣善夜”,只有本杰明不知所措——他没听过这首歌,根本不知道怎么唱,甚至第一次听见这段歌词:“……静享天赐安眠!” 唱完歌没多久,拉斯穆斯就走向门口,穿上大衣,谢谢保罗安排今晚的盛宴,准备告辞离去。本杰明见此情景,也跟了上去。 “你要走啦?我们一起走吧,这样路上也有个伴。” 保罗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呃,你要上哪儿去?”拉斯穆斯问道。 本杰明直接说:“有区别吗?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 他俩一起走入暗夜。 本杰明与霍格走到教堂旁一处长凳,坐下来休息。 两人都沉默不语。本杰明的眼神望向前方远处的墓碑以及墓碑后的石墙。 石墙后面,又是不见边际的森林。 他好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霍格双手握紧,手放在膝上。 他耐心地等着。今天不急,他有的是时间。 既然都等了这么多年了,再多等一下也无妨。 一阵犹豫,迟疑,呢喃,结巴。找到正确的字眼至关重要,然后,所有情感就能乘着音韵,宣泄而出。 本杰明说话时,甚至没有看着霍格,仿佛他不是对着霍格说话。 他只是一直说,一直说。 他的话语,穿过20年的岁月,同时对生者与死者陈述;他对着墓碑,对着缓缓下沉的斜阳,对着石墙,对着农田与不见边际的森林,更对着自己沉重且无以名状的孤独与渴望说话。 “拉斯穆斯死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他迟疑一下,继续说下去:“……才25岁。他生命中的最后两年……一切都糟透了,烂透了!跟地狱一样!” 他的重音强调着每个字、每个音节。 跟地狱一样。 此话不假。活生生的地狱。 “那些庸医不断恶意误诊,发病也不能紧急送医(2),同事背地里耻笑他,举目所见尽是谴责的眼神。他染病后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我们的公寓里。他肉体上所承受的痛苦很恐怖,非常恐怖!一个年轻、强壮……”他停顿一下,找寻着正确的字眼,“充满生命力的男人,竟然慢慢萎缩成一小团干枯的……” 他拼命摇着头,似乎在抗拒、否认自己所说的话。 “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干枯的包裹!” 他只能找到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心爱的人,真是心痛极了。 包裹。 “……他的双脚被癌细胞啃噬,逐渐干枯,最后只能坐轮椅。他双眼的血管干枯,最后终于失明,完全看不见。他开始忘记自己说过的话,甚至失去了开口说话的能力。我只能从早到晚守在他身边。晚上更糟,他受到带状疱疹的影响,全身像被刀割一样,痛得要死!他每天夜里一直叫,一直尖叫!癌症把他美丽的脸毁了,他那上天赐予的美丽身体被癌细胞啃噬殆尽,逐渐干枯。我就这样看着生命中最珍贵、最亲爱的人被疾病给摧毁。一切都毁了!” 本杰明声嘶力竭,双手掩面。他试着调整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霍格继续握着双手,一动也不动。 静静地倾听,斜着眼望向前方。 “每次,我帮他推轮椅、用试管喂他吃饭、帮他换尿布的时候,我都知道,下一个就是我了,可是到那时候已经没人能帮我了!” 他哽咽着,吸着鼻涕,突然觉得自己这样丢脸极了。 “抱歉,请你原谅我。我今天……真的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 “哪里,”霍格静静地叹了一口气,“不要紧的!” 本杰明抬起头,视线掠过远处低矮的石墙。 “不过你也知道,后来发明了抑制性药物。一开始,人们只能接受各种并发症侵袭,无助地死去,后来大家逐渐了解到,自己还是有机会活下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是感到羞耻、惭愧。 “这种心境的转换才是最困难的……还要接受自己死不了的事实。” 然后他沉默了。他说完了。所有感情都宣泄殆尽了。 他俩静静地坐着。夕阳早已低到不能再低,身影拉得好长、好长。霍格又清清喉咙,似乎有话要说。 “我想问一个问题,”他试着开口,“我无意冒犯,但……” 本杰明飞快地瞧了他一眼。 “没有,我没有再遇见其他人。从来没有。” 霍格倾身回到原来的坐姿,他也望向远处那道低矮的石墙,望着天空。夕阳已无意眷恋,正急速下沉。 “不,有时候就是这样。” 两人继续坐着,一语不发。 然而,霍格有话要说。 “这些年来……我都只能一个人。” 这是一句自白。这些年来。谁都看得出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他可以对本杰明这么说,却无法对莎拉、哈拉德或其他任何朋友说出口。 本杰明望着他。霍格垂下头去,望着自己的双手,随后说道:“该走了。不然,你会赶不上火车。” 霍格和本杰明从停车场倒车出来,转向,开上大马路,将那座坟墓抛在身后。 众多墓碑中的一小块墓碑。 他的名字。绳子的长度。他所获得的时间。 他的人生。 拉斯穆斯·史达尔:1963—1989。 他们回到火车站。等待火车进站时,两人沉默地站着,凝视小吃店屋顶上那头白麋鹿许久。 本杰明心想:这座雕像竟然在这里出现。仿佛某种禁锢,甚至几近于阉割。他觉得很不自在。 “维姆兰省这一区有白麋鹿群出没。”霍格向他说明。 “我知道。拉斯穆斯曾说过。” “这种麋鹿平常很难见到的。不过很多年以前,有那么一次,在圣诞夜那天,一只白麋鹿在科彭镇上漫步。好像魔法一样,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冲出来,盯着它瞧。” 他沉默下来,凝视着那座雕像。 “现在,它就站在那里,再也不能为所欲为了。” “再也不能为所欲为了。” 两人又沉默下来,静静地站着,凝视着那头白麋鹿。 “到底是该生存,还是该毁灭呢?这是挪威白麋鹿目前所面对的问题。村民都希望留它一条生路,猎人则只想置之于死地。” 《晚报新闻》刊出一篇关于瑞典维姆兰省与挪威东福尔郡史万达尔小镇附近森林里的白麋鹿的特稿,文章一开篇就开门见山地这样写道。 根据报道,这种白麋鹿“盗取村民果园中掉落的果实”。即便如此,村民们还是将它视为己出,呵护之至。 “这种麋鹿非常特别,我愿意下跪恳求,恳求狩猎协会放它们一条生路!”克里斯汀·佛斯·韩森,一位想尽办法保护白麋鹿的村民如此说道。 其他人则希望将白麋鹿赶尽杀绝。摩顿·布朗达尔是奥斯陆分子生物学研究院院长,他就认为应该猎杀白麋鹿。“在乡下看到白麋鹿可能很有趣,然而,从物种繁衍的角度来看,不应该让它们存活下去。它们是大自然错误的产物。” 几年后,《南瑞典日报》有一篇关于斯科讷省东北部欧肯尼镇一只遭猎杀的白麋鹿的文章。 在欧肯尼镇,白麋鹿生存的权利也是众人争辩不休的话题。 当地狩猎协会的会长班特·安德森就指称:“白麋鹿不管是鹿角还是性器官都发育不良,恐怕无法受孕、生育。” 协会干部班特·派生更是直接判其死刑:“白麋鹿根本不属于动物圈。” 约因厄地区狩猎保护协会的看法则与之相同:白麋鹿就是背离群体常态的个体。然而还是有部分狩猎协会认为白麋鹿很独特,不应该猎杀。 “我们从麋鹿保护观点讨论这个问题,决定让各狩猎协会自行决定是否猎杀白麋鹿。”这是班特·安德森面对《南瑞典日报》专访时所做出的结论。 许多人认为应该将白麋鹿赶尽杀绝,他们甚至乐于引用生态保育的观点。 这完全就是种族净化的问题。 一位狩猎爱好者写道:“我最不解的是,许多反对狩猎的人显然对生态保育理论所知不多。我现在所说的并不是从狩猎者的角度出发,而是完全从生态保育观点出发。动物保护人士提倡让这些物种继续自由繁衍,其实是在抹杀其他物种的生存机会。他们还真以为这种动物能一代又一代繁殖下去……呵呵。” 他继续写道:“若提到牛之间所产生的异种(尤其针对那些吃肉、假道学的动物保护人士),例如比利时蓝牛(3),那些生态保育人士都觉得蓝牛很恐怖,应该彻底根绝。但一说到麋鹿群体中的异种,他们顿时就觉得诗情画意起来。既然没有人想要比利时蓝牛,整个麋鹿群想必也不想留下白麋鹿,它们只会拖累整个群体的生存与繁衍。如果白麋鹿真是优秀的物种,现在数量就不会这么少了。” “拉斯穆斯!看,原野那边!”哈拉德一边低声耳语,一边用手指向远方。 那只白色雄鹿就在开阔的原野上漫步。它是许多人想猎杀、除之而后快的目标。 这只鹿就只有颜色与其他麋鹿不同,却感觉犹如从神话传说中走出来的圣兽,走出了阴暗的森林。 “怎么会有人想要猎杀这么美丽的动物?”莎拉问道。 “这种人多得是,”哈拉德客观地说,“他们觉得这种动物不适合群体,它的存在就是一种错误。” “可是它们明明就存在啊!”拉斯穆斯反对。 “是啊,它们的确存在,”哈拉德叹了一口气。 爸爸继续为猎人的观点辩护:“整个物种,整个群体,都比单独一只麋鹿,或者说单独的个体来得重要得多了,更何况是这种……腐败的劣种。” 不管爸爸怎么苦口婆心地解释,拉斯穆斯还是为了那头可怜的麋鹿号啕大哭。不管哈拉德的声音如何轻柔,拉斯穆斯永远也无法了解这件事。 (1)红色郁金香的花语是“热烈的爱意”。 (2)斯德哥尔摩大众运输公司(SL)设有针对残障人士的紧急送医服务,经政府认定核准的残障者可免费搭乘一般大众运输,在搭乘过程中获得导盲犬或看护的照顾。 (3)Belgian Blue,原产于比利时,因混种而产生自然的基因突变,外表看起来浑身肌肉。由于母牛产道较窄、分娩困难,幼犊的体形和体重又较大,在欧洲畜牧业曾掀起这种牛的培育是否合乎经济效益的争辩。 30 电话响起。一只枯瘦的手接起电话,差点打翻一整杯越橘汁。手背的中央插着一根输液管,好将营养剂注入身体。 “干……吗?” 他拉长声音,听起来相当疲倦,声音也比平常低许多。 通常,他会带着恼怒的口气说:“我知道,我实际上是男低音,那样很好玩吗?只要待过合唱团的家伙都会告诉你,男低音可是天杀的难唱!所以我把声音拉高一点,这样听起来比较有趣。” 他卧病在床,身上盖着印有市议会标志的被单,还有同样印着市议会标志的皱巴巴的黄色毛毯,上头沾满他的汗水,室内空气极为潮湿。 他面黄肌瘦,仿佛卸了妆的女人,肌肤灰暗毫无光泽。 他躺在床上,身旁摆着两份晚报,刚读到一半。现在的他必须戴上厚厚的眼镜才看得到字。 床正前方的墙上,挂着一幅他从家里带来、镶着金框的图画。他很喜欢盯着这张画瞧,画里是一个美丽的中产阶级家庭,看来像是在阿尔卑斯山的地方野餐。从画面中不难看出,画家其实从未到过阿尔卑斯山,一切全凭想象。狮子与羔羊就在这家人身后静静地休息,其乐融融。 “嗨,我是本杰明。你给我打过电话吗?” 保罗从鼻子沉重地呼吸了两声。 他的双脚伸出医院那皱巴巴的黄色毛毯外,脚指甲一片鲜红。 “对,我给你打过。” 只有短短一句话,这实在不像保罗的风格。 医生形容他现在就像通过吸管在呼吸。 要是过去的保罗,一定又会天外飞来一笔,用令人振奋的声音对他将要吸些什么发表高论。不过现在不行了。太费力了,不值得。一切就随他去吧。 这就像看到世界顶尖的网球选手站在球场上,面对一个个朝他发过来的好球,不但没有马上挥拍杀下,反而呆若木鸡,望着球落地。 “你还好吗?”本杰明的声音从话筒另一端传来。 保罗先望着墙上的画,再望着自己微微摇晃的脚趾,随后才开口。 “蓓坦刚过来……她帮我涂脚指甲……是鲜红色的。” “哦,真的?” 两人沉默了一下。 “我妈每年夏天都会帮我把指甲涂成亮红色,这样她每天早上起床看到我,就会很高兴。” 保罗咳嗽起来。本杰明耐心等候。 又是一片安静。 “我在想,圣诞节又快到了……如果你能过来……这次,就只剩两个人……” “圣诞夜?你挺得住吗?” “当然挺不住……不然要怎么办?传统就是传统……这次,就选圣诞节前几天吧。” 喵喵跳上本杰明的膝盖。保罗的病情加重之际,他就把小猫从保罗家里接来了。 “没问题,保罗,我就来。我们一起庆祝。” 保罗又从鼻子呼了两口气,才答话:“这次……就只剩两个人了。我说过了吗?” “对,你说过。也许吧。” “跟以前……差很多。” 本杰明用手爱抚着小猫,小猫马上满意地呜呜叫。 “的确,”本杰明的手轻轻拂过小猫的耳后,“现在,不比从前了。” 每年圣诞节,他们都一起庆祝圣诞夜。大吃大喝,搞笑,搔首弄姿,高唱“静享天赐安眠”,还要“爱人如己,传扬和平福音”。 每个人的过往与经历,让他们今天齐聚一堂。 就像一段祷告文,他们的名字年复一年地被默念着、传诵着。 本杰明、拉斯穆斯、保罗、班特、莱恩、拉许欧克、赛尔波。 当然,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来来去去的人。他们可能有其他名字,也可能沦为无名氏,甚至从来不敢报上自己的真名实姓。他们活着,而后消逝无踪。 他们远离了自己的故土、亲戚,远离了家乡的房舍,来到提供承诺与希望之地。 他们抛下一切,只为赢得自由,在全然陌生的新环境中找到自己。 当年,有人在克拉根奈斯上车,面对红砖车站,还有那块标示着距离、显示这座小镇有多偏僻的广告牌。另一人则在欧莫佛斯上车,不久之后,那里就会竖立一座白麋鹿雕像,象征维姆兰省无穷尽的森林。还有一个人在厄斯特松德搭火车,偏僻到必须从汉玛滩搭乘邮局公务车才能到达。 其中有人住得比较近,他在泰比市长大,离斯德哥尔摩市中心只有几个公交车站的距离,但感觉上仍旧像是另一个天地。 这份名单可以继续延伸下去。 他们来自四面八方,从北方诺尔兰省内陆的村庄,到梅拉伦湖周围的城市;从斯德哥尔摩各个郊区,到芬兰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 他们是移民,更是拓荒者。 大家怀抱着各自的梦想、欲望、荒诞而支离破碎的渴望,来到这座城市。在这里,他们得以闻到自由的味道,就像绝望和愤怒一样辛辣。然而,他们也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回头了。 没人提过要回头。 最后也没有人活着回到属于童年的故乡。 保罗家的餐桌上摆满了圣诞大餐:火腿、龙虾、添加香料的小香肠、海鲜、肉丸和牡蛎,乱七八糟的,活像一桌大杂烩。 保罗早说了:一切都是原则问题。 班特狐疑地闻闻装着牡蛎的盘子。 “老天爷,班特,你一定要尝尝这牡蛎!”保罗大笑。 保罗吞了一颗牡蛎,像是要为大家示范,吃完还夸张地抖了一下身体。班特不胜惊恐地盯着他。在汉玛滩廉价廉租房住惯了的乡下人,可从没见过这么奢侈的享受。 保罗摇晃着身体。 “不过啊,班特,要当大明星就要学会吸生蚝。喏,学着点!” 他举目四望:“怎么样,各位,都满意吧?拉许欧克,我的小心肝,你什么都没喝!” 他为拉许欧克斟了一杯烈酒。 拉许欧克忙不迭地道谢,一边请保罗高抬贵手,不要倒太多。赛尔波则试图用牙齿将龙虾的钳子咬开。 “莱恩?你坐在那边没事干,在想什么啊?” 莱恩的眼神显然已经从这群人身上飘离,一被点名,他全身像触电般震了一下。 “哦,抱歉!我在想,我的嘴巴不知道为什么好痛,我在想我坐在这里,心里感觉好快乐。” “哈,你又在意淫别人了,”赛尔波哈哈大笑,“这次你的小情郎叫啥名字啊?” “尤汉。他可是图书馆员。听起来好性感,不是吗?” “才怪,那比牡蛎还糟!我们还住在‘公鸡’的时候就已经受够古那了,不是吗?” 古那是当初“公鸡”公寓的创始元老之一,没想到两年后,他竟然变成极端的素食者,还要求公寓里所有人跟进。但事实上,大家还是想吃肉,结果他就坚持要多买一套汤锅、平底锅和盘子,而且不准荤食者使用这套餐具,还要求大家平分费用。保罗气疯了,整件事一发不可收拾。古那表示要召开“住户大会”,保罗则是嗤之以鼻,整间公寓不超过五个人,哪称得上“住户大会”?这场内讧成为社区解体的导火线,后来古那搬到哥特兰岛(1),和一位陶器师傅同居。 赛尔波、保罗和莱恩谈论着公寓的过往以及关于古那的这段逸事。莱恩每次一笑,张开的嘴巴隐隐作痛,就得用手遮住。 当时莱恩还不知道,自己的嘴痛是因为细菌感染,是艾滋病的并发症之一。他出生于博户斯北部的芮索岛上,就读新闻学院,总是随随便便就坠入爱河,总是郁郁寡欢。 不到一年,他就会成为第一批死于这种恐怖疾病的瑞典男同志之一。 各大报将会用斗大的标题报道他的死讯,即使他努力掩饰自己的病痛,甘愿在完全隔离与孤独中受苦,他还是以“艾滋病死者”的身份被世人牢记…… 除了现在坐在桌旁的这伙死党,世人只会知道他是“艾滋病死者”。 对他的朋友来说,他永远是莱恩,那个内向害羞、容易陷入情网、郁郁寡欢、来自博户斯、后来搬进斯维兰路的小莱恩。全世界找不到比他更善良的男人了。 班特帮拉斯穆斯斟着香槟,同时调情地眨着一只眼睛。拉斯穆斯很有默契地跟着眨着眼,微笑着。 本杰明不胜其扰。保罗感受到气氛有异,马上站起身来,大声嚷嚷,想让他分心。 “喂喂喂,耶和华的传人!我得带你瞧瞧我房间里的画!” 本杰明起身,和保罗一起遁入卧室,看他骄傲地指着床对面的墙壁。那正是初次见面时,本杰明给他的耶和华见证会手册里的图画。当保罗病重,住进南区医院第53号病区的5号病房,并在那里死去之前,这张画将是他选择随身携带的极少数私人物品之一。 现在,这张画被装在一个极尽奢华的金色画框内。 “我说,这个画框是不是很庄严、很神圣?呵呵!” 保罗边笑边推了本杰明的胳膊一把。 “你知道,以毒攻毒。不管怎样,我把这张画挂在卧室,躺在床上就可以瞧着它,直到入睡为止。” 本杰明笑了笑,表示自己感到非常荣幸。 他们走回厨房,其他人还在那里高谈阔论。 “去年秋天,你在这里说的那一大串《圣经》传道什么的,再跟我们分享一次吧?” 本杰明清了清喉咙,努力摆出肃穆的表情。他的心跳逐渐加快,也越来越沉重。他是见证人,他的任务就是向其他人宣扬教义,充分开导他们。 “他将要擦拭……”他才开口就发现根本无人聆听,便停止说下去。他可不是斯堪森博物馆附属动物园里的黑猩猩,没必要对众人展示自己的生活。 班特聚精会神地和拉斯穆斯调情,赛尔波、拉许欧克和莱恩则继续聊着那位古那的往事。本杰明没事干吗自贬身价,在没人想买账时,把自己最有价值的资产轻易地抛售出去呢? 保罗朝天翻了个白眼。 “老天爷,他们怎么还在吵啊!你们这些死婆娘——安静!” 所有对话戛然而止。 保罗非常满意,伸手对本杰明大方地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 本杰明脸红了。现在,所有眼睛都盯着他瞧,他算是骑虎难下了。 “这是《启示录》中的一段话,”他谨慎地说,“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段话。每当我敲门,更正确地说,每当我执行任务时,只要对方同意,我都会为他朗诵这段话。” 本杰明从小就随父母一起执行传道任务,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选项,更是他唯一能够驾轻就熟的选项。无论从衣着到言行,最高的准则只有一个:时时荣耀真主耶和华。 本杰明进行传道任务完全出于自愿。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一个又一个门铃,自己爬过的一级又一级楼梯,所有在他面前开启的大门,所有由他分发的传单与小手册,所有见过面的人,大发脾气拒绝他或是刻意激怒他的人。其中当然也有友善、好奇,请他进门坐坐的好心人。 他更清楚,自己究竟所为何来。 7岁时,他随母亲外出执行任务,《启示录》中的这段话就是他这辈子第一次高声朗读的《圣经》内容。这段话提到关于希望与信任的力量,关于一切终将好转的承诺,一切使我们内心烦忧、不安的事物,总有一天都会消失。 “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突然,大家屏息凝神。 没人敢吭声,更不敢咀嚼、吃喝、发出声音,没人偷笑,或挪动身子。所有人屏息凝神着。 他们当中,没人认识这位举止怪异、神情肃穆的英俊男子。他穿着正式的西装,和大家格格不入,他那深邃湛蓝的温和双眼凝视着他们,下巴的墨色胡须,那柔软温润的双唇……他的胸膛在西装衬衫下起伏着,在一呼一吸之间,等待着……等待什么?最后的判决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所说的话仿佛攸关大家的未来。 随后,保罗陶醉不已地拍拍手,高声叫好,打破这膜拜式的沉默。 本杰明有点困窘地坐下来。拉斯穆斯抓着他的手,深深凝视他的眼眸,直说这段话真是好听极了,请他再读一遍。 也许就是这一刻:拉斯穆斯拜托他重复《圣经》里的话,本杰明的心犹如小鹿乱撞,两人之间产生某种联系、某种感应,一拍即合。从此以后,他心中只有他,再没有别人了。两人漫长无止境的等待终于结束,从童年起一路延伸的等待,终于可以画下句号。 这段来自使徒约翰所作《启示录》中短短的一段话——这段话成为他们的晚祷文。每晚,在他们就寝前,拉斯穆斯总会央求本杰明念这段话给他听。 当他重病、陷入弥留之际,在医院的最后几天,每次呼吸都成为艰巨的挑战,生命萎缩到只剩下一口气,本杰明就在他身旁,一次又一次对着他呢喃。 “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他们多么希望,这一切能够成真。 他们都希望,《圣经》中的这段话能够从抚慰人心伤痛的空话转变为现实,成为一条路,将本杰明今生的挚爱从尘世接到另一个世界,不再伤悲,不再受苦。 他希望不止是他,人人都能如此。 (1)Gotland,位于瑞典东岸波罗的海上的岛屿,许多瑞典人在岛上购置度假屋,是夏季度假胜地。 31 1987年的圣诞夜,这是拉许欧克的最后一个圣诞夜。才喝了第一杯,他就开始发起牢骚来。 “我告诉你们,昨天我收到一封自杀信!” 在场所有人听后都无动于衷,赛尔波还吃着海鲜,嘴边呼噜作响。 “哦,不会又是福瑞里吧?”他边吃边说。 保罗极为不悦地挤眉弄眼:“你也认识福瑞里啊!拉许欧克,你也认识这个福瑞里,对吧?” 拉许欧克摇摇头。 “你不认识?算了。他以前就寄过几百封自杀信,可是他采取过什么行动吗?没有!” 保罗边说边伸手拿芥末酱。 “这就像派对前寄了一大堆邀请函,结果却临时取消派对一样。他这个人越来越麻烦了,我还得回他的信。想不想听听我是怎么回信的?” 他没等大家搭腔,直接冲进房间取来那封信。 “听好啦,”他再度坐下,不胜满意地念道,“我就是这样回他的:‘福瑞里,我最爱的小亲亲!世界上每一刻到处都在死人。你以为你是谁,很了不起吗?小废物,争气点吧!’” 他边读边取下老花眼镜。 “喏,你们觉得怎么样?” “哟,我都不知道你开始戴眼镜了!”一如往常,赛尔波是大伙当中唯一懂得怎么回答保罗问题的人。 保罗眼神一亮。 “对啊,你不觉得很帅吗?都是这该死的艾滋病,搞得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不管怎样,这小傻子总算回信向我道歉,表示自己会‘长进一点’。” 保罗挥着一张卡片:“这穷酸臭小子,居然用圣诞卡回信,看准过节期间邮资比较低!呸!” “所以说,他不准备自杀啰?”拉许欧克问道。 “我发誓,我一点也不希望他自杀。不过他要是真的自杀了,总比到处乱寄信,闹着要寻短见,把大半个圈子里的人吓得半死要好得多。” 保罗观察着本杰明的神态。他们已经认识五年多了,本杰明仍然不时会被他说的话吓到,这反而让他感到非常满意。 保罗拍拍本杰明的手臂。 “老——天爷,亲爱的本杰明,放轻松点好不好?不要那么严肃。你知道的,我人又不坏,只是玩世不恭而已。人生就和吃饭一样,有什么就吃什么。人生苦短,我们身为死人的时间远比活人还长啊。这么简单的道理,有这么难懂吗?” 他举起酒杯,高喊一声:为人生,为福瑞里,为莱恩干杯!莱恩早已不在人世,但保罗还是称他“我们缺席的战友”。 呢喃声顿时停止,一阵静默。在那一瞬间,他们都想起来了。 想起那些已逝者,一闭上双眼,他们的面容就浮现出来。 将杯中物一干而尽,这是攸关面子与荣誉的大事,千万别拖泥带水! 然后,他们引吭高歌:“三个矮小的老太婆要到穆拉市的菜市场!”(1)不过嘛,他们得先搞清楚这些老太婆在穆拉市到底想干吗。 如今,伤痛早已牢牢攫住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得学会与伤痛共处。这可不像感冒,注意均衡饮食、多休息就能治愈。 这情景,就像本杰明在拉斯穆斯去世约一年后,在药店遇见一位点头之交。那人很明显是个娘娘腔,可是本杰明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两人是几时见过面的。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对他说:“嗨,你好吗?” 对方眼神为之一亮,仿佛他们是多年好友,回答得相当自然:“哎呀,是你啊!谢谢,一切都好!” 本杰明正想补上一句“外面正在下雨”这种无关紧要的话,对方却突然显得犹豫不决,好像自己说错话了,又纠正道:“嗯,其实我算不上很好……我挚爱的人上周六去世了。” 这句话既沉重又清晰。有那么一瞬间,一切仿佛静止凝结。雨点继续沿着橱窗边缘滴落。轮到本杰明结账了,他把要买的东西交给站在收款机前的店员。店员、本杰明和药店里其他人都听见了这句话。这天是星期一,大白天,那位勉强和他称得上点头之交的男子兀自站在原地,无依无靠,仿佛一具失去意识的形骸。 伤痛与孤独像寂寞卷起的巨浪,毫不留情地将他吞噬。 “我挚爱的人上周六去世了。” 这一刻,他们就在药店,这是日常生活的一景。因此,他一开始才会回答“谢谢,一切都好”,仿佛一切都很正常,然后才猛然想起,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好,简直糟透了。他的世界被撕裂,一切全都崩溃了,眼前的现实残酷到不像真的。既然一切皆已崩毁,他也不再觉得世间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生活根本不是生活,只是苟延残喘而已。拖过这一刻,撑到下一刻,再下一刻。 想办法拖下去,继续呼吸,一次一口气;状况不怎么好,不过总可以想办法改善。 现况真的糟透了,但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坏了。即使当下很难接受这个事实,这道理还是颠扑不破。 状况不可能一直坏下去的。 一整个下午,本杰明的思绪都在那个男子身上打转。 这两个年轻人的惨痛经验简直如出一辙。 就算生命中的一切全崩毁了,还是可以上药店购物,因为是夏天,就穿着短裤与T恤,问候熟人。即使你的生命全毁了,永远无法弥补,你还是只能礼貌有加地回答:“谢谢!我很好!” 在骑车回家的路上,原先的蒙蒙细雨转变为夏日午后的滂沱大雨,本杰明仿佛突然被扔进河里,全身湿透,只得缩进一处大门内,寻求掩蔽。 伤痛确实会成为个性的一部分。它就像潮汐,无论你觉得整件事已经过了多久,春去秋来,一旦涨潮,就会以惊人的力量冲上来,将你彻底淹没。 伤痛就是潮汐,涨落自有时;退潮时,你才会突然发现自己其实站在陆地上。 即使一切早已不同于以往,生命还是会继续下去。人生固然充满伤痛与哀悼,但也总有喜悦与甜美的回忆。有时我们不会想这么多,有时却又陷于悲痛的潮汐周期中。年复一年,进入下一个十年,属于本杰明的年华终将老去,最后他将会发现,也许,最好还是与过往和解。要能与其他人共享生命中的美好,本来就是一种缘分。 能在有限的今生,爱上一个也深爱自己的人…… 雨势渐小。本杰明跨上自行车,朝着家的方向骑去。 (1)这原本是一首名为《三个老太婆》的诗,作者是瑞典女诗人安娜?玛丽亚?萝丝(Anna Maria Roos),出版于1909年。这是瑞典仲夏节的经典歌曲,内容在于提醒人们岁月不待人,人生应该要及时行乐。 32 本杰明与霍格坐在欧莫佛斯车站月台上,静静地等车。两人已经有阵子没说话了。 本杰明好不容易起了头:“看起来冬天要到了。” 要回答这个问题不难。霍格答道:“是啊,现在太阳越来越早下山。” 随后,两人就又沉默下来。 这次换霍格想办法打破沉默。他犹豫许久,不过还是说:“我刚刚在想……如果你想留下来过夜,我有房间可以接待你。” 本杰明瞧着他,还没完全弄懂。 “谢谢,不过我还是得回家的。谢谢你的好意。” “是,我只是在想……” 霍格没机会把这句话说完。 其实,本杰明带了换洗的东西,以防万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连他也跟着迟疑起来。 “不会麻烦到你吗?这样的话……” 霍格急忙打断他的话,向他保证:“没有问题,我可以……” “不了,我还是回家吧。” 两人又沉默下来。 霍格朝着远处的铁轨点点头:“火车快到了。即使从这么远的地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的眼神不约而同朝铁轨远处张望,但火车迟迟未来。 火车终于进站,停下,开启车门。 本杰明开口:“谢谢你今天花时间陪我。”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霍格这下子有点急了。 “你确定,你不想留下来过夜?” 本杰明心里挣扎着、犹豫着。他望着小吃店屋顶上那只白麋鹿。 “不。我是说,我不知道……” 两人四目相对。 其实他心里不是没有考虑过。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没有别的安排……” 霍格想告诉他,一点都不会麻烦,他很乐意招待他的。 这时,列车员走到月台上,对他们吼道:“喂,你们到底要不要上车?我要发车了!” 只能这样了。 他们握手道别。本杰明再度道谢,走进车厢。 车门应声关上。火车开动,逐渐远去。 霍格独自留在月台上,注视那渐去渐远的火车,许久许久。 本杰明在斯德哥尔摩中央车站下车,拖着黑色行李箱,穿过大厅,经过曾是同性恋者搭讪绝佳去处的“同志圆环”,经过那间大名鼎鼎的男厕。他还是少年时,曾借口上厕所混进这间男厕,试探自己的意志。在回忆面前,他仿佛再度见到自己的身影。 他看见了什么? 孑然一身,拖着黑色行李箱,一个并不特别吸引人的中年男子。 霍格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一个装着两块腌里脊肉的碗。流理台上放着另一个碗,里头装着沙拉。桌上摆着两个餐盘、两副刀叉、两个杯子,还有两瓶碳酸饮料。 他将其中一个餐盘与杯子放回上层橱柜,将其中一副刀叉塞回餐具盒内,打开电炉开关,再将其中一瓶碳酸饮料放回冰箱。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随后打开电炉,开始烹调其中一块里脊肉。 33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他们站在那扇漆黑的木门前,等着保罗开门。当他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开门时,他们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费力和挣扎。 他拄着一根木拐杖,气喘如牛。 外出时间非常短,一下子就过去了,一不小心就会超过时间限制。 夜幕尚未降临,他却早已疲惫不堪,说话时有气无力,声音听起来兴趣寥寥。他身穿松紧带休闲裤,松松垮垮的衬衫,蓝绿相间的袜子,他根本没力气换衣服接待客人。 他出声要他们进来,然后没等客人们反应过来,就直接转身,摇摇晃晃走回房内,躺回床上。这张床放在起居室里已经好几年了。 本杰明心痛地想,保罗年纪也不大,却已被病魔折腾成老头子了。 赛尔波和本杰明静静地脱下大衣,挂好,跟进房内。 眼前的客厅与其说是住家,不如说像是医院大厅。整个空间弥漫着疾病特有的气味,各种药物,没洗干净的杯子,手扶椅上的海绵制甜甜圈状椅垫。由于客厅空间最大,便把床搬到这里来了。床头处立了一个铁支架,作为扶手方便保罗上下床。 所有他们共度的圣诞节,直到去年为止,都称得上气派十足,整间屋子从地板到天花板布满了花环、亮片、天使与圣诞老人,其中最大的一只圣诞山羊还头戴镶边小皮帽。今年呢?真是凄惨,他甚至没力气把那棵银色的塑料圣诞树从储藏室拉出来。 感觉上,今天就和一年当中任何一天没有两样,已经不具任何意义了。 本杰明还是带了一盒阿拉丁巧克力。他们的第一个圣诞节,拉斯穆斯就是带了一盒阿拉丁巧克力来参加保罗的聚会,后来才发现这礼物多么土。不过这倒也成为他们的一项传统。 通常,保罗会先吃完三合一坚果,他最爱说:这是为了解除巧克力盒背后的“罪孽”。非得等这道仪式执行完毕,大家才会开始传巧克力盒。 现在,本杰明手上就抓着巧克力盒,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保罗刻意忽略巧克力盒,头倚着枕头,两眼呆滞,直视天花板。 “我得休息一下。你们坐。” 赛尔波和本杰明坐在沙发上,沙发已被推到房里距离最远的墙角。 “你……还好吗?”本杰明非常小心谨慎地问道。 保罗扭头,盯着两个客人瞧。 “要不要喝点香料酒?” 这又是另一项必须严格恪守的仪式:每逢圣诞夜,保罗一定先请他们喝香料酒,然后才会说在他家里一定得喝香槟,而不是那种随便掺了葡萄干,加热后就上架的劣酒。 赛尔波笑了,表示愿意喝一杯香料酒。 保罗盯着他瞧,迟迟不敢开口,仿佛必须先集气,才有力气把整段话说出口。 “没有……没有香料酒了。” 说完,又安静下来。躺着,瞧着天花板,视线像是在寻找着什么。随后再度闭上眼睛,挤出一句话。 “还有……一点果汁。” 他又安静下来。片刻之后,赛尔波和本杰明都以为他睡着了。 赛尔波清了清喉咙。 “保罗?那我们走啰,你保重。”他的声音非常轻柔。 保罗睁开眼睛。 “你们要喝果汁吗?” 他异常艰辛地从床上起身,拾起靠在床头小桌的拐杖,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走进厨房。 本杰明和赛尔波四目相对,随后也站起身来,跟着保罗走进厨房。 “坐下。” “你确定?你希望我们留下来?” 保罗费劲地从冰箱里拿出装着果汁的水壶,重重地放在已经摆好餐具的餐桌上。餐桌上摆放着上头绘着圣诞节图案的纸餐盘、纸餐巾,桌上没有铺桌布,烛台上孤零零地插着一根红蜡烛。 保罗费劲地摆着餐具,这一切让本杰明看得心痛不已,他必须努力克制情绪,不让自己冲上前紧紧拥抱保罗。 保罗已经使尽吃奶的力气,却仍旧力有不逮。 这一切就是他们人生仅存的全部。他们之间,只剩下这么个小片段了。 奢华,欢呼的自由,经历生命喜悦的狂欢后,只剩下这么个小片段了。 桌旁只剩下三个人。这餐桌其实可以容纳更多人的…… 保罗把马铃薯粉拌水倒进汤锅,打开电磁炉开始加热。他从冷冻库里取出一包做三明治用的火腿薄片,扔在餐桌上。非常明显,他努力减少自己的动作,因为每多一个动作,他就多受一次苦。 “还有一些甜菜沙拉……” 他又打开冰箱,瞧了瞧,却找不到甜菜沙拉。 “哦,该不会是我忘了买吧?” 保罗皱起眉头,对自己非常不满意。现在的他真的不行了。他再也记不起来,再也动不起来,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搞笑了。 本杰明马上起身:“我现在就去买。” “不用了,”保罗关上冰箱的门,发出重重的砰的一声,“我嘴很痛,吃不了东西了。现在……我……整张嘴都是……溃……疡……就像莱恩……一样。他那时痛得嗷嗷叫,我还挺烦的……” 想起往事,他只能痛苦地一笑。 “我现在不能吃太多了。” 关上冰箱以后,保罗站在原地片刻,若有所思。 他在想莱恩呢,还是努力忍受嘴里的痛楚呢? 经过沉思之后,他缓缓说了一句:“还有鲑鱼……” 他打开冰箱,这次眼神一亮:“啊哈!总被我说对了吧!” 他胜利般地把一整包鲑鱼片扔在赛尔波与本杰明面前的餐桌上。 “不过我也吃不了这个了。你们吃吧!” 他再次审视几乎已空无一物的冰箱。 “听着,我们还有苹果酱!” 他取出一罐苹果酱,关上冰箱门,淋在马铃薯泥上,再把汤锅轻轻砸在餐桌上。每一个动作都让他筋疲力尽,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全身痛得要命。经过这番挣扎,他满身大汗,最后不得不放弃,坐了下来。 “好啦!”他不住地喘息着,“这样就好啦。对,就是这样啦!” 他空洞的眼神望着前方。随后,蜷曲着身体闭上眼睛。 赛尔波和本杰明再度四目相对,两人有些手足无措。他们见到保罗正在哭,静静地哭泣。 但是一切并无大碍,他只是啜泣而已。 他紧闭着双眼,耳语着:“你们可以先吃鲑鱼片,就当开胃菜吧。” 本杰明打开鲑鱼片和火腿片的包装。 “你要不要来点火腿?”他问保罗。 这回,保罗终于睁开眼睛瞧着他们,露出一丝微笑。 “谢谢。顺便帮我加点马铃薯泥。” 赛尔波将马铃薯泥从汤锅里倒出来。这锅薯泥稀稀的,简直跟浓酱没有两样。 “喂,有人记得圣诞歌曲怎么唱吗?很不幸,我全都忘了!” 他们边吃着晚餐,边对保罗撒谎,直说“真是好吃”。顺便苦中作乐,说今年竟然没有招牌龙虾,真可惜。不过,等明年吧!保罗甚至夸下海口:“明年我们就杀到耶路撒冷去!” 本杰明本来还嚼着食物,冷不防冒出一句:“十年前,我和拉斯穆斯就在这里相遇……” 保罗搁下手中的刀叉。 “是啊,拉斯穆斯!还有拉许欧克……” 他用双手遮住脸庞。不会吧,他又哭啦? 这一切真是艰难之至。 生活真是艰难。要记得过往的一切,更是难上加难。 “要到圣诞夜才满十年整。”本杰明补充道。 “就是啊,”赛尔波接话,还好心地让保罗少说些话,“你们耶和华见证人,都不庆祝圣诞节的吧?感觉怎么样?” 本杰明说,小时候有次全家受邀到朋友家里过圣诞夜,大家一起玩德国十字图版游戏,吃着添加香料的小香肠与肉丸。不过,大家回家后都一致同意:这感觉一点都不好!母亲觉得这天晚上特别不舒服。她甚至表示,他们的行为已经越界了,这就是在“庆祝圣诞节”。隔年他们又接到同一个家庭的邀请函,这次,他们直接回绝了。 保罗起身,打断本杰明的话。 “我们应该还来得及吃一点胡椒饼吧。” 赛尔波也站起身来。 “你累了吗,亲爱的?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不,不……我的外出时间是有限制的,等一下出租车就会过来把我载回医院去。我只是想……” 是啊,保罗到底能不能说清楚,自己到底想怎样? “我只是……想要……庆祝一下圣诞节……” 他们站在圣保罗街保罗家的大门口。这是个相当阴郁的12月天,冷风飕飕,气温降到两三度。出租车终于来了,本杰明和赛尔波同心协力,把保罗送进车内。 现在的保罗看起来比之前更累了。 “你还行吗?”本杰明忧心忡忡。 “废……话!”保罗喘息着,双眼仍然紧闭。 赛尔波抱抱他:“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保罗勉力从疲惫中挤出微笑:“是啊。” 他又补上一句:“不过……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就在出租车司机即将关上车门时,保罗身子向前倾,塞给本杰明一个大信封。 “本杰明,小亲亲,能不能帮我把这玩意儿刊到报纸上?” “当然。这是什么?”本杰明困惑不已地接过信封。 有那么一瞬间,保罗仿佛回光返照,找回了一贯的诙谐不羁。 “老天爷,”他咯咯笑起来,“这当然是我的讣闻啦!没错,这是我自己写的。与其让别人写,还不如自己先写好!” “喂,你们好了没?”司机有些不耐烦了。 保罗不悦地挥挥手,打发司机:“好啦,我们说完了!小伙子,再见啦!” 出租车司机关上车门,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本杰明和赛尔波注视着出租车渐行渐远。 随后,本杰明才打开信封。 一张A4大小的纸,上头看得出是病人用颤抖不已的手写下的潦草字迹。保罗用大写字母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名字下面是另一排大写字母,字比上一行更大、更醒目—— “我活过了!” 34 新的一年,意味着新的葬礼。不过,在轮到他自己之前,这恐怕是他所能参加的最后一场葬礼了。他先是受到初期感染,病况严重,随后症状又完全消失。也许,到真正发病前,他还能再拖延一阵子。 其实还是有人能挺过来。 比如,史汀纳被证实为病毒带原者,已经12年了,他自己都常说,他还是“头好壮壮”,健康得很。 他能再撑多久?离千禧年还有七年,他能撑到那时候吗? 从小,他在教会中长大,长辈常常讲起1914年。 1914年被视为耶稣在天国成王的关键年。《但以理书》就是这样写的:“当那列王在位的时候,天上的神必另立一国,永不败坏,也不归别国的人,却要打碎灭绝那一切国,这国必存到永远。” 耶稣也曾教门徒祷告:“迎来属于你们自己的王国。”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等待是需要时间的。 问题在于:到底要等多久? 整个大家庭里,就剩他们两人还没死,还没还债。 只剩两个人。死亡游戏玩到最后,通常免不了经过这一段。 本杰明苦笑着,检视着自己的思绪。有时,他真为自己感到可耻。 本杰明站在剧院入口等着赛尔波,他不住地跺着地面,想驱逐寒意。鞋底的沙子和冰雪在嘎吱嘎吱作响。这是个晴朗的冬季,但他的鞋子实在太单薄了,一阵寒风吹来,单薄的西装裤布料根本就不耐风寒。 天空晴朗无云,天空很久没有这么湛蓝过了。烟草店前,晚报标题又在大声嚷嚷:绰号“雷射人”的约翰·奥索尼斯被认定犯下谋杀、杀人未遂与抢劫等罪,被判处终身监禁。 从20世纪初开始,“猎户剧场”就坐落在汉玛毕港工业区一座老旧的机械厂房内,这一区目前正在兴建许多新住宅。有时,本杰明和赛尔波会沿着河畔散步,眺望正逐渐形成的全新景观。 当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猎户剧场。他以前常和拉斯穆斯到这里看各种不同的表演,例如那出颇受各界关注的《皮格马利翁(1)》,当年班特也跟来一起看,所以……应该是1985年的事吧?当年班特正开始崭露头角,正在变成明星的康庄大道上前进着…… 总之,那是在他选择用打结的延长线吊死自己以前的事。 本杰明至今还记得,这次亲临剧场的体验不同以往,令他震撼无比。 敢于将假想世界抛在脑后,开启通往真实世界的大门,空气,还有那凛冽的夜色,无一不真确;那条路远比他所能想象、理解的还要漫长。 只要他踏上这条真实之路,就无法回头了。 大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锁紧。 此刻,他站在室外刺骨的寒风中,正等待着重新进入假想世界。 迎向最后的诀别。 最近,他周围死去的人已经越来越少。 一群流浪者。 一年前,情况非常恶劣,一星期里死好几个人都不算什么新鲜事。当时小命不保的可怜虫,多半是在还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甚至根本不晓得什么是艾滋病时就已经被传染了。 当时,解放的狂欢与盛宴还在持续。 其实他从未真正亲身经历这场盛宴。一来,他太晚加入同性恋者的“大家庭”;二来,他的个性本来就不爱狂歌纵舞,把酒言欢。 他的熟人圈子里到底死了多少人?30个,还是40个?他参加了“阳性集团”与“挪亚方舟”等社团,认识的人多,病死的人也多。然而,在拉斯穆斯生命中最后半年,本杰明忙于照顾自己心爱的人,无暇继续投入社团的组织与运作。他只有放手不管,任由他去,从此再也没有重拾过社团事务。 悲痛足以使一切瘫痪。 拉斯穆斯撒手人寰之后,保罗和赛尔波就成为他仅存的生命线。他们使尽浑身解数,使他能够面对现实,继续活下去。 现在……只剩下赛尔波了。 当然,他本人也还没死。 他不知道这一切究竟还要多久。 他的生命,就是一场漫长、无止境的等待。 等待自己的身体机能开始下降,等待淋巴细胞总数下降,等着病魔开始将他全身上下啃噬殆尽。 不过,他也在等更有效的抑制药物问世。至于新解药,感觉还要等上很久,所以就别再提了。 等待的尽头,就是与自己的爱人在另一个世界重聚。 现在,他就在这无边的等待大厅里徘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拉斯穆斯死后一年,悲痛使他的生命失去动力,对任何事变得冷漠且无动于衷。他甚至因此被要求提早退休,回家领退休金。不过,他拒绝了。 其实他根本没病,只是厌倦,只是累了。 假如没有保罗和赛尔波一路相伴,他的下场不知道会怎么样。 他们就是他最亲的家人。 他们强迫他勇敢走下去,散散步,看电影,上剧院,喝酒,不让他闲着胡思乱想。 这些都非常重要,否则要是他的肌肉萎缩,以后就再也无法自由活动了。 保罗总是这么说:“只要能事先了解到,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我们的人生会过得更好、更有意义。” 他每次这样说,都会装出无忧无虑的口吻,装得无懈可击。 赛尔波总会咕哝,说他这番“至理名言”还不是从书上剽窃来的。保罗就会更不在乎地耸耸肩,大方承认:“是啊,我就是从书上看来的,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他真的好想念保罗。 十多年前的秋天,成功引诱他,让他走出心魔、说出心里话的,正是保罗。 保罗……怎么说呢?他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一晚,他坐在保罗家的沙发上,连外套和鞋子都没脱,焦虑、近乎绝望地说出自己生命中唯一真确的愿望。 我希望在我的生命里,能爱上一个爱我的人。 几个月后,他终于邂逅了拉斯穆斯,还是保罗居中穿针引线。 这都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不过十来年,可是,感觉就像一辈子那样长久。 他和拉斯穆斯相识之前,生命都还有所残缺,都还只是孩子。 当时的他才19岁,一颗炽热的心始终无所寄托。见到拉斯穆斯之后,他终于能告诉自己:“就是他了。” 他心中笃定,这一次,他绝不会让对方溜出自己的视线。 全城下着大雪,他俩手牵着手,走过遍地银白。那真是一个美好、受到主祝福的夜晚。 没有保罗,就没有这一切。 其他参加葬礼的来宾从四面八方赶来,许多人问候着彼此,拥抱彼此。 一对中年夫妻步履迟疑,沿着剧院外来回走动,似乎是迷路了。 本杰明听到那位太太说:“亲爱的,一定就是这儿,没错。” 她边说边检查手中的地址。 丈夫则喃喃自语,摇摇头:“看起来像储藏室啊!” 那位太太转向本杰明:“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猎户剧场吗?” 从说话的口音可以听得出她不是斯德哥尔摩人。本杰明猜,可能是奥勒布鲁人或埃斯基尔斯蒂那人。保罗就是在埃斯基尔斯蒂那长大的。 他对他们点头微笑,表示他们来对地方了。 太太转向丈夫,一脸得意的表情:“你看吧,亲爱的,我就说嘛!” 她又转向本杰明:“我们来参加史蒂芬的葬礼。” 本杰明困惑不已:“史蒂芬?你是说保罗吧?” 太太皱起眉头,非常不悦:“不,就是史蒂芬。” 她打开本杰明背后的门。 “亲爱的,我想我们可以从这里进去。” 两人走进温暖的室内。 本杰明还站在原地,拍着戴黑色皮手套的双手,努力想保持暖和。他还等着赛尔波出现,就是不想自己先进去。 赛尔波终于来了,气喘如牛。两人轻吻脸颊时,本杰明发现对方的鼻子红通通的,鼻尖和脸颊一片冰冷。 “抱歉,我迟到了。我没赶上巴士,所以跑来的!你在这里站很久了吗?见鬼了,今天真是够冷的!” 他们拉开门,准备进入室内。本杰明提到那对向他询问猎户剧场的中年夫妇。 “你知道吗?有几个人来参加葬礼,却把保罗叫成史蒂芬。” 赛尔波眼睛一亮:“对啊,他就叫这名字!” “什么?” 这下本杰明真的不懂了。赛尔波继续说着,语气听起来很轻松。 “他护照上的名字就是史蒂芬。不过他从来就不喜欢这名字,所以在搬到斯德哥尔摩之后就改了名字。” 本杰明站在门口,盯着赛尔波,困惑不已地摇摇头:“等一下,现在我真的不懂了。保罗的名字不就叫保罗吗?” “对啊,没错。这可是他自己决定的名字。” “可是,那些叫他史蒂芬的人呢,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赛尔波不耐烦地摇摇手,就像保罗的招牌动作那样。 “哎呀,他们应该是亲戚还是什么之类的。不要少见多怪嘛,老天爷!” 他模仿保罗的抑扬顿挫,哈哈大笑。 “看在上帝的分上,在我被冻死以前,快把门关好吧。” 本杰明跟着赛尔波走进室内,还是难掩惊讶。 “他总是犹太人,没错吧?” “没错。” 他转过身来。 “不管怎样,我是这样相信的。” 赛尔波对本杰明眨眨眼。 “或者说……他就是喜欢少数民族。” 参加葬礼的来宾坐在舞台前,椅子就像剧院那样成排摆放着。台上,一道红色的帘幕紧闭。一位肌肉结实的年轻男子协助来宾就座,本杰明认出,这人正是性平会办公室附设派对会场的服务生。他一见到本杰明和赛尔波,就走到他们面前,表示已经为两人预留座位,要带他们就座。 他带两人来到一小区座位,这区的座椅还特意用丝绸围起来。 本杰明实在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保罗还弄了个贵宾席啊。” 赛尔波微笑,不过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因为这就是保罗一贯的作风。 “根据指示,我必须将这个留给您。”带位的年轻男子继续说着,并且把保罗那块海绵制的甜甜圈状坐垫交给本杰明。本杰明愣在原地,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根据保罗亲笔所写的指示,这是要留给……”年轻男子取出一张折叠过的小纸片,本杰明还认得保罗那颤抖的笔迹,“屁股又窄又小的男子!我想,这位先生应该不乐意接受这个称号吧?” 接待员朝身材壮得多的赛尔波点点头。 “噢,”赛尔波咕哝,“他竟然还在坟墓里羞辱我们,真是太过分了。” 本杰明接过海绵椅垫,坐在上面。 “你应该知道,这玩意儿算是赃物吧?”赛尔波对他耳语,“这本该是市议会的公物啊!” “保罗喜欢在剧院举行葬礼,他就是这样。” “是啊,他布这个局已经布了好几年了。”赛尔波回答。 他听起来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 一位身穿笔挺西装、头发卷曲的年轻男孩来到帷幕前,宣布葬礼正式开始。看到西装,本杰明皱起眉头,那不正是自己当年执行任务时穿的西装吗?保罗是怎么偷去的? “那明明就是我的!”他恼怒地向赛尔波耳语。 赛尔波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他。 “你认不出那男生了吗?他就是彼得啊,班特在表演艺术学院的同学。” 本杰明这才认出对方是谁,点点头。他曾在班特陪同下见过彼得好几次,有那么一两次,彼得甚至还来到保罗家里,与他们一同欢度圣诞节。 那位身穿本杰明西装的年轻男演员,个性非常沉静。 “我们齐聚于此,准备送保罗这位举世无双的超级娘娘腔最后一程,将他送回耶和华的手上……” “保罗?”他们听到身后一个女声疑惑地叫着,“他不是叫……” 赛尔波转过头,要求对方安静。 身着西装的年轻男子继续说道:“各位亲爱的朋友,今天,我们终于可以把狗屎蛋的癌症基金会抛在脑后了!” 本杰明聚精会神地听着,立刻坐直起来。真是出乎意料,参加过这么多场葬礼之后,本杰明以为自己对所有流程与形式早已能倒背如流。不过保罗终究还是保罗,本杰明知道他花了许多时间规划自己葬礼的细节。住院的最后几个月,他的全部精力都花在规划这些上了。他还能亲自参与导演,却无法正式着装预演,让他不由得咒骂这残酷的命运。本杰明心想:现在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保罗的旨意。 班特的同窗继续说道:“保罗感染了很多并发症,癌症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并非死于癌症。他身上找得到各种病毒感染、癌细胞和细菌。像这次罹患阿米巴痢疾后,他自己就说过:‘我的屁眼已经不是屁眼了,而是住着一堆寄生虫的公寓!’” 底下传来笑声。 赛尔波靠向本杰明:“我们去过埃及,保罗还以为吃当地的料理没问题,不会生病。” 笑声平息下来。这时,台上的男子突然严肃起来。 “保罗并非死于癌症,置他于死地的疾病,在过去十年来夺走我们许多朋友的生命。同性恋俨然成为无法说出口的爱情,同样地,大家也一直否认艾滋病的存在,不敢高声说出这种病的名字,只能充满耻辱、卑下地耳语!美国总统花了许多年,才说得出这个词。来自上帝的天谴,同志的黑死病,艾滋病……” 本杰明又靠向赛尔波,咕哝道:“这一段想必是保罗自己写的吧?” “当然。不然你觉得呢?” “今天,我们齐聚于此,就是要悼念他们,悼念这些死去的男同志。他们的死无与伦比,他们的美好与勇气无人能出其右。他们用生命勇敢地爱,然而,寒霜却提早夺走他们的生命。” 穿西装的年轻男子刻意戏剧性地暂停一下,再也无法掩饰脸上的微笑。 “保罗在此!” 帘幕被掀起时,群众聒噪了一下,随即报以热烈的掌声。 保罗,史蒂芬,不管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他就躺在这里。 棺木的盖子敞开着。 过去,保罗曾说过无数次:“我这辈子都是同志,我愿意公开自己的性向,就算走到生命中最后一程,我也绝对不掩饰,不盖盖子!” 他受尽苦难的躯壳静静躺在棺木里,不知怎的,他的形象却无比鲜活。 保罗穿着一条平常的黑色牛仔裤与T恤。他并未罹患卡波西氏肉瘤,脸部和双臂并未遭到大型褐斑的侵蚀而变形。然而,他全身上下几乎什么都不剩了。大家直到现在才看清楚。 棺木后方站着一群矮胖的变性人,全都身穿金缕衣,像古希腊戏剧中的合唱团一样。合唱团后方屏幕上画着阿尔卑斯山。棺材的一边竟站着一头狮子填充玩具,另一边则是小羔羊——老天爷,保罗是打哪儿弄来这些玩具的! 保罗竟能使画中景象重现!本杰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张画,本还是属于他的。 那是在十多年前,他们初次相遇时,本杰明留给保罗小册子里的一张插画:“在宁静的新世界里,充满喜乐地活着。” 保罗对这张有些庸俗的插画情有独钟,还刻意问有没有这张图。当他在本杰明所带的小册子里找到这张插图时,简直欣喜若狂。他小心翼翼珍藏这张图,用画框装好,甚至在病重住院时,还把这张图一并带进医院。 现在,保罗就在那里,他一手精心策划的人世天堂! “在宁静的新世界里,充满喜乐地活着。” 福音歌曲从扩音器中传出。变性人合唱团一把抓起麦克风,开始引吭高歌。 或者说,他们只是在玩对口形游戏。 群众顺着节奏,打着拍子。赛尔波和本杰明先是面面相觑,然后笑出声来。 “我唯一的今生……”变性人大军一次又一次地唱着,或者说,对着口形唱着。现在不管他们做什么,其实都无关紧要了。 “我唯一的今生!” 越来越多的人冲上舞台,没多久,舞台上就挤满了人。有皮革恋物癖的男同志、变性人,还有身着金缕衣、网袜与高跟鞋扮成教皇的男子(每次上街头示威游行,他总会穿成这样),大半个斯德哥尔摩的男同志合唱团,几个踮着脚尖的芭蕾舞者,两位货真价实的牧师,一个蓄着胡须、穿戴耳环与全套犹太东正教徒装束的男人,还有三个只穿着金色丁字裤的男性舞者。群众当中可能没几个人真正见过保罗的哥哥,不过有四个小孩看来绝望、难过之至,他们很可能就是保罗的侄子。一个粗壮的女同性恋者抱着喵喵,女歌星安娜李·瑞德(她自备一支麦克风,本杰明竟然还能在众声嘈杂中认出她的歌声,真是不可思议),一位女警,保罗的两位医生,四个戴着银色天使翅膀的美男子,最后还有个在街头摆摊卖热狗的老头,戴着满满一盒热狗,似乎在舞台上迷路了。 “我唯一的今生!”他们继续高唱着,一次又一次地高唱。 “我唯一的今生!从过去到将来,这就是我唯一想要的人生!无怨无悔!我唯一的今生!” 此刻,连舞台下的群众也都起立,边跟着节奏打拍子,边唱了起来。 我唯一的今生!我唯一的今生!这句话就像一句祈祷文,一再重复着。从过去到现在,这就是我唯一拥有的人生,无怨无悔!我唯一的今生! 保罗本人就躺在这一片混乱之中。 他躺在敞开的棺材里,被朋友们包围,这就是他选择的人生。 此刻,他要是地下有知,一定爱死这一切! 如果瞧得够仔细,就会发现,平躺着的保罗,脸上还留着一抹微笑。 瞧,这就是我的梦想!你可以贴近瞧个仔细,这些梦想就像黄金,沉在湖底,闪闪发亮。 这就是我最疯狂的思慕,我就是这样无比骄傲狂妄!现在,你给我看清楚啦!我是死不了的! 这就是我所梦想的一切,这就是我所盼望的一切,这就是我在勇气犹存时,放胆尝试的一切。 这就是我生命中的向往,我的朋友们在此扶持着我,我悸动的心为了我爱的一切,就算流血也在所不惜。 8月的晚间,夜幕已然降临,保罗穿过马路,走向市政厅。在市政厅建筑的东侧,男同性恋尽情互相搭讪。在此同时,班特可能又溜进维京人桑拿浴场的包厢,准备跟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来一下。 当天稍早,本杰明和拉斯穆斯肩并肩骑着自行车,加速骑过西桥,两人就在长岛区最远处岬角上尽情享受日光浴,一丝不挂,朝对面满载着观光客的游船兴奋地挥手。 自由,只属于勇于争取的人。 拉许欧克的头靠在赛尔波肩膀上,保罗、班特和朋友们又在“五彩碎花”舞厅翩翩起舞。 来,宝贝,把我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翻过来,对,再来一次……他们边跳着舞,边笑闹搅和着。 莱恩在解放运动的游行广告牌上写下:没有人能夺走我的骄傲! 拉斯穆斯就像母亲子宫内的小婴孩般,蜷缩在浴室地板上。医院检查结果的通知单遗落在一旁的地板上:很遗憾,我们必须通知您…… 班特用延长线编织起绳结。 拉许欧克蹲在马桶上,紧紧抓着毛巾,紧到十指关节都发白了。他尖叫,尖叫,再尖叫。 莱恩的褥疮甚至深入臀骨,年轻的助理护士替他换床单时,必须狠下心来,才能不将自己的脸别开。他无声地啜泣着,不敢告诉别人…… 我唯一的今生。 从过去到将来,这就是我唯一的今生。 我无怨无悔! 这是我唯一的今生! 某日,本杰明和拉斯穆斯坐在咖啡厅外场喝着咖啡,此时一辆公交车停在对面车站,他们看着乘客鱼贯下车。突然,本杰明全身僵硬了一下,急急用手搭住拉斯穆斯的手臂。 “看那边!” 他轻轻地朝一对坐在公交车上的男女点点头。 拉斯穆斯转过头来,大惑不解。 “怎么啦?你认识他们啊?” 突然,那名男子抬头直视本杰明。本杰明发现,对方已经发现他了。 他发现对方发现他了! 随后,本杰明的父亲保护性地将手搭在本杰明的母亲的肩膀上,她并未发现儿子和他身边的男伴。两人下车,渐行渐远。 “怎么啦?他们是谁?” “没事,”本杰明应道,“已经没关系了。” 我唯一的今生。 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将来!这是我唯一的今生。 我无怨无悔! 我唯一的今生! 保罗抱住班特,醉意迷茫的双眼充满喜悦。本杰明倾身向前,给拉斯穆斯一个香甜的热吻。赛尔波为大家倒着香槟酒,然后,大家为了彼此,更为了圣诞节干杯。 在街头示威运动中,他们手牵手,心连心,高喊着口号:“我们今天变成这样,全都是老妈子的错!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 在周日清晨,离开解放运动庆祝大会的途中,保罗遭到一票光头党(2)小混混袭击,被痛揍一顿。他去报警时,警察两手一摊说:“你是自作自受,你不要挑衅不就没事了?” 大教堂的讲道活动,为解放运动周画下句号。教堂外,圣主降临运动(3)分子疯狂地举着广告牌抗议:“艾滋病就是天谴!”“邪灵,魔鬼的教堂!” 听众离开座无虚席的大教堂之际,感受到门外反示威者的强烈恨意,不由得沉默片刻。但随后开始高歌:“我们会挺过来的!我们团结在一起,团结真有力!我们所向无敌!” 所有人随即继续高唱。 我唯一的今生。 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将来,这就是我唯一的今生! 我无怨无悔! 这是我唯一的今生! 拉许欧克坐在长桌旁,脸庞被火炬与烛光映照得清清楚楚。他看起来由衷地感到喜悦。这么多朋友特地赶来,庆祝他的生日! 赛尔波努力将眼前堆积如山的礼物摆放整齐,遗憾的是,寿星本人恐怕再也没机会亲手拆开这些礼物了。 班特打开阳台的门,让阳光、飞鸟与梅拉伦湖晶亮生辉的反光透进室内。连皇家剧院的主任都与他联系,想将他收入自己旗下!对,他要他。现在,他是大人物了!他深吸一口气。今天的天气真美好,能在这样美好的一天死去,真是无上的光荣…… 本杰明守在垂死的拉斯穆斯病床前,爱抚着他稀疏的头发,对心爱的人耳语:你好美…… 拉斯穆斯的双亲还在外面等着,正准备阻止本杰明出席爱子的葬礼。 我唯一的今生。 从过去到现在,甚至未来,这就是我唯一的今生! 我无怨无悔! 这是我唯一的今生! 保罗的葬礼上,大家都来了。 拉斯穆斯的葬礼,却无人出席。 哈拉德、莎拉、莎拉的妹妹及亲属,还有像亲兄弟一般的老邻居霍格。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到场。 牧师将土覆在棺木上:既从土里来,就应回土里去。 哈拉德紧握莎拉的手。莎拉木然、沉默地直视前方。 今后,科彭镇的圣诞夜,将不再有白麋鹿的身影。 保罗躺在医院病床上,刚注射完一针吗啡,现在什么痛苦都感觉不到了。他瞧着自己红红的脚指甲,瞧着狮子、小羔羊和正在野餐、其乐融融的全家福。天气真好,最适合野餐了。他觉得自己应该买点啤酒、烤鸡,专程杀到长岛区,什么事都不管,无忧无虑地躺在那儿逍遥一整天。 他从床上起身,进入图画意境之中:他亲切地拍拍狮子的鬃毛,对着刺眼的阳光眯眯眼。这日光多么耀眼,多么美好,永远不会坠入山巅之下…… 我唯一的今生。 我仅有的今生。 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将来,这都是我唯一的今生! 我无怨无悔! 我唯一的今生! (1)Pygmalion,希腊神话中孤傲、才华横溢的雕刻家,以一尊雕像向美与爱情之神维纳斯献祭,最后却爱上自己所雕的雕像伽拉忒亚(Galatea)。 (2)Skinheads,源自20世纪60年代英国青年劳工阶级的次文化,原本并无特定的政治或种族意图;70年代开始,某些成员积极参与白人种族主义活动,媒体与大众遂将其与新纳粹主义画上等号。 (3)Maranatar?relse,1960年发起于挪威奥斯陆的基督教反同性恋运动。Maranata一字来自亚拉姆语,意为“我的真主,降临吧”。 35 本杰明坐在医生对面的椅子上。他刚接受了例行检查,检测他身体各个器官的功能是否正常。医生从计算机荧屏上读取量测结果。 本杰明体内的病毒量尚称轻微。 事实上,他们几乎无法从他的血液中测出任何病毒。 “听起来挺好的。”本杰明微笑一下。他并未感到特别不安,但能够确定自己的身体状况,总是好事一件。医生继续读取荧屏上所显示的结果。 “嗯……你的T细胞指数已经达到700了……” “我一直记不住,这样到底是好还是坏?” “你身体的免疫系统状况很好,甚至比之前还要好。” 从南区医院回家的路上,本杰明顺便买了郁金香,他一如往常,选了红色的。 红色郁金香,和圣诞节的喜庆气氛非常相衬。 圣诞夜前往赛尔波与霍康家里做客,别忘了带上一束鲜花。 几年前,赛尔波和现任丈夫买下斯德哥尔摩省中部偏东的哈宁厄自治市前教区神父寓所,重新整修,定居于此。从那时起,他们就在那里庆祝圣诞节。 对了,赛尔波已经再婚。他和霍康从1994年起即享有法定同居关系,迄今已超过15年,现在两人终于结婚了。 在本杰明与朋友们短暂的生命中,一切是如此瞬息万变,使人难以记起事情的原貌。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同性恋仍然是法定疾病,他们在学校教科书里都读过,自己的“性向异常”,是不折不扣的“异类”。 他和拉斯穆斯互许终身时,社会压根不承认同性恋有同居的权利。 即便他们是朝夕共处的伴侣,每次到政府机关申请文件时,他们还是得声称自己未婚,还处于单身状态。 先是1987年通过的《同居法》,接着是《伴侣登记法》,现在,就是现在,同性恋者终于可以结婚了(1)!如果拉斯穆斯还在人世,他和本杰明现在就可以结婚了! 在他们的生命中,政府机关的立法总是先与现状不符,再慢慢根据现状进行调整与修正。现在,立法终于赶上社会发展了。 本杰明、保罗、拉斯穆斯、拉许欧克、赛尔波和其他许多人,全都亲身参与了改变社会的进程,一起创造历史。他们每个人的勇气,造就了这场可歌可泣的抗争。 自由绝不会平白无故从天上掉下来;自由,需要用行动与血泪争取。 本杰明离开花店时,从录像带店的橱窗上瞥见自己的身影。 他不再年轻,不再帅气。 他身体的脂肪经过重组,长出了啤酒肚,双臂与双腿却变得瘦削。 这是长期接受药物治疗的副作用。这种副作用俗称“蜘蛛身”。 不幸中的大幸是,到目前为止,这是他身体状态唯一的变化。 不知为什么,病毒并未在本杰明体内繁殖。能够活到有效抑制药物问世的艾滋病患屈指可数,他正是其中之一。 1996年,医界开始将三种不同药物融合,竟获得近乎奇迹般的医疗效果。许多濒死者最终得到救治,其他人则学会如何与体内的病毒和平共处,不让症状爆发。 经过这些年来的摸索与发展,药物的效果也越来越精准。 因此,本杰明才能活下来。 他曾在心理上排除万难,才接受了自己将死的事实;现在,要他接受自己能够继续苟延残喘的事实,自是又一番痛苦的挣扎。 不过,他还活着。 他有义务活下来。 其实,他活得相当不错。整体来说,他的确活得相当精彩。 然而,有时突然涌现的情绪,情绪的涨潮忽然涌现,让一切努力几乎付之一炬。一想到拉斯穆斯,想到所有死难的战友,失去他们,他只剩下半条命。每一个人的死,都或多或少带走了他的意志。本杰明只能接受失落的一切,接受不完美与残缺。 他又寻回了上教堂做礼拜的习惯,不过选择了离家不远的索菲亚教堂,而不是童年最熟悉的王国厅。他们在索菲亚教堂举办“彩虹博览会”。 大家同声高唱:主啊,请听我们的祷告吧!主啊,请听我们的乞求吧!主啊,请在我们绝望哭号时,回答我们,垂怜我们吧! 他不知道上帝究竟是否愿意倾听、回答他们的祷告,不过他已经尽力祷告了。 每周二和周五,他和其他男士在老城区的大教堂浴场洗桑拿浴。此外,他还加入合唱团。整体来说,他的生活过得还不错。 然而,童年一切悬而未决的遗憾就像遗留在沙滩上的细浪:妈妈、爸爸,还有小妹玛格丽特。他对他们还是心存挂念,他无法完全放下。他多么怀念夏季度假小屋,多么怀念他们那位于峭壁之上的瞭望台。 两年前的初秋时节,他重游旧地,站在窗外望向紧锁的屋内,担心双亲会突然出现。 那天是周六,根据经验,父母都在王国厅开会。不过他还是会没来由地担心。 小屋经过整修,正面的墙重新粉刷过,现代化的厨房焕然一新,所有的家具也全都换了新的。 周围松树林大多已被砍伐,地势较平缓、最接近道路的位置上盖了一座新的家庭旅馆。当年他们全家坐在阳台上欣赏日落美景,现在小屋的阳台经过扩建,围绕着整栋小屋。 当他在附近散步时,巧遇一对带着孩子的夫妇,他们终年定居于此地。这些年来,此地与市区间的交通有显著的改善,道路全铺上柏油,市政府甚至鼓励大家干脆买下老旧的夏季度假屋定居,这样才能扩大税收。本杰明对他们自我介绍,他们则表示,从没听说过这附近曾住着尼尔森家族。 这家人的好友就住在峭壁上的小屋里,两家的孩子年龄相仿。他们购置了现代化的厨房,并整修阳台。现在的屋主一家人是从名叫史库贝里的家族手中买下这栋别墅的,这意味着尼尔森一家人已从此地消失数十年了。 一切灰飞烟灭,杳无踪迹。 某个9月天的下午,在他坐公交车回到市区前,最后一次回到孩提时代的小屋,爬上那曾经熟悉的阳台。他不确定这种行为算不算“妨害居家安宁”,不过,他想做的,只是回到阳台上,最后一次从那里观赏落日,观赏余晖中海天一色的美景。 他绕着小屋转了几圈,冒险偷闯禁地。大海就在他的面前,仿佛年复一年耐心地等他回来。落日正艰难地将自己谢幕前的身影保持在山巅上,晚风扑面而来,还映照在脸上的夕阳给了他最后一点温暖。 夏季时光就在小屋前缓缓坠入海中。再过一小时,它就要隐没在树丛后方,再也不会爬上山头。 新屋主替阳台上的家具盖了一层帆布,以防御即将来临的严冬。 夕阳辉映在阳台偌大的窗户上,本杰明转过身来,海与天的形影,眼前的一景一物,紧紧地拥抱着他的心。 他感觉时间好像暂时停止了。 人生,仿佛还完整无缺,摊开在他的眼前。 当他看着玻璃上的自己,冷静而客观地发现,自己已成为一名中年男子,这一年来的老化尤其明显。有时,我们不愿相信自己已经改变,但我们确实一直都在改变。 改变,无时无刻。 生命使本杰明变得更好,却也变得更糟,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再仔细一瞧,赫然发现自己的眼皮已经开始下垂。母亲和祖父开始老去之际,他们的眼皮也正是这样下垂着。 他轻轻哼了一声。对自己的出身、家庭、背景一概否认,有帮助吗?你的身体会清清楚楚显示你的出身与背景,掩饰不了的。本杰明从阳台玻璃窗的映影中,发现母亲布丽塔与祖父丹恩,正透过自己的双眼注视着自己。 他心想:下垂的眼皮真是难看,而这细微的遗传基因将会一代又一代、一世纪接一世纪传下去。 也许他应该拜访整形医生,处理一下。 他咯咯笑了起来,要是保罗碰上这种问题,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去动手术。 他还待在海边阳台上,然后,令人惊异的事发生了:他待在原地,继续审视自己眼前的中年男子,渐渐地变成小男孩本杰明。 曾有那么一次,他就在这扇窗前发现自己。 看见自己。 这位中年男子,不就是这个小男孩吗? 这个小男孩,不就是这位中年男子吗? 海、天与下沉中的斜阳,和他在玻璃窗上的身影相映着。此时此刻,他的心就和40年前那夏季的傍晚完全相同。 我存在着。 突然,他将双手手掌压在玻璃上,立刻留下清楚的手印。 我活着呢,他想,我曾经活过。 我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我留下我的手印。 (1)瑞典国会于2009年4月1日通过一项新的性别中立婚姻法案,5月1日正式生效,使瑞典成为全世界第七个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国家。 36 2011年夏天,同志骄傲大游行挟带着自由、包容的口号,如野火般在斯德哥尔摩街头蔓延开来。约有50万人亲身参与,或沿街驻足观看游行。这可是一整年之中,瑞典首都最大规模的盛事。 许多人浓妆艳抹,奇装异服,一个比一个夸张。他们拿着最奇特、时尚乃至怪异的道具,边拍照边对群众挥手致意。 人们到处狂歌纵舞。 在一片浓妆艳抹、招摇过市的人潮中,在一片高声笑闹、喧哗嘈杂中,在狂歌纵舞的人流中,有个中年男子,身穿洁净的墨色西装。 他静静地走着,没有跟着喊口号,没有引吭高歌,更没有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他只是跟着群众走着。 他是见证人。他正在执行任务。 见证一个时代、一座城市以及几个曾在此地生活过的小人物。 他走过城里大街小巷,只为见证这一切。 只为记住所有人的名字,甚或身影。 他的爱人已死,然而,30年来,他却忠贞不渝。 他的爱人死于病毒感染;然而,25年来,他却与病毒共存。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